減字木蘭花
從教鐵石。每見花開成惜惜。
淚點難消。滴損蒼煙玉一條。
憐伊太冷。添個紙窗疏竹影。
記取相思。環佩歸來月上時。
伊太冷
古代詠梅的詩詞很多。但是,正如張炎在《詞源》中所說:“詩之賦梅,唯和靖一聯而已,世非無詩,無能與之齊驅耳。詞之賦梅,唯白石《暗香》、《疏影》二曲。”所謂“和靖一聯”,即梅妻鶴子林逋《山園小梅》中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兩句。
薑夔非常欣賞這兩句詩,就摘取句首二字,為其自度曲,詠梅詞的調名。撇開林逋的詩《山園小梅》,薑夔《疏影》詞:“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環佩月夜歸來,化作此花獨幽。”將梅花幻化做昭君,想象幽奇。還有一篇《暗香》:“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也都算得詠梅名篇了。從林君複梅妻鶴子的清高,到薑白石把梅花幻化為心上人的浪漫,真是一脈相承、靈犀暗通。容若此篇既化用白石之句,在詞意上也有傳承認同的意思。
梅花幽獨,薑夔一生更幽獨,時運很低。說起來中國曆史上倒黴寒酸的才子多的是,薑白石不算倒黴到墊底的,也算是倒黴得比較突出了。他不僅一介布衣終老,依為清客困頓潦倒朋輩凋零,死後竟不能殯殮,最後靠僅有的幾個友人張羅才把他葬於錢塘門外。
有句古訓:“別人騎馬我騎驢,仔細思量我不如。待我回頭往後看,後麵還有挑腳漢。”相較而言,柳永的落泊還有酒色映襯。雖然浪跡青樓為士人排擠,起碼還有“奉旨填詞”的金字招牌。窮困的生活雖然沒有磨滅薑夔的才華,卻不免為他的詞中注入一股清空孤硬的氣息,不但與柳永的疏狂放誕不同,跟容若的富貴安逸多情柔靡更有天壤之別。
有評家說由“添個”句可知此詞為題畫詞,所題是梅花,也有一些道理。不過此詞深意繾綣,要是僅僅做此解,就如豬八戒吃人參果般暴殄天物了。容若詠梅,不同於其他詞人,略同於林逋之處是他主觀上將梅視若女子,甚至是意中人。
由於主觀上已經擯棄了自身的存在,看遍全詞,他仿佛是在感慨憐惜自己的愛人,一個稚弱清高的女子。那梅與他,仿佛是對月臨影的故知,彼此是平然對坐的尊重。不存在誰被賞、誰被讚的問題。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陸遊的詠梅詞也高妙極了。他借梅比喻為人的原則和品德,薑夔卻織進了個人身世的盛衰之感。薑夔,或者是陸遊,他們的詠梅詞誠然手法高妙,單從藝術高度來講是容若所不及的。可是,梅也好,蘭也好,在他們的言頭筆下風姿綽約,捧得再高刻畫得再精美,終究也是一件承載他們思想趣誌的道具。
讀到這一首時,那種感覺是一段情路已近尾端。仿佛路行要盡了。容若在詞中所寫的感受,“環佩歸來月上時”,語意哀沉。雖是化用前人句,卻自有神魂。似乎是在說他已經預感到戀人似那遠嫁異域不能生還的王昭君,永遠不可能回到自己身邊了。
他和薑夔唯一的一樣相同事是,此生開盡,舊情難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