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殘星旗·菩薩蠻(1 / 1)

菩薩蠻

朔風吹散三更雪。倩魂猶戀桃花月。

夢好莫催醒。由他好處行。

無端聽畫角。枕畔紅冰薄。

塞馬一聲嘶。殘星拂大旗。

殘星旗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氣象,這是不爭的事實。唐朝搞什麼都有一股生猛的勁頭。邊塞詩或寫景或摹情,或吟古或談今,開闔吞吐氣象極盛。唐以後就不行。一樣有戰爭,可是邊塞題材的詩詞就像得了軟骨病似的每況愈下。北宋初還有歐陽修、範仲淹等大家寫寫邊塞題材的詞。“千嶂裏,長煙落日孤城閉。”(範仲淹《漁家傲》)多少還承襲了前人“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餘韻,境界開闊。到了南宋,詞牌越來越多,格律規則越來越繁複,與之相應的是詞境一路往下走,越走越窄,越玩越死,很有“投身於大眾,自絕於人民”的愚昧悲壯。

元明時,讀書人八股文章做得穩如泰山,人卻做得越發猥褻不堪,民間的文學倒在夾縫中如春草蓬勃。詞到清朝,一掃明末的柔靡,名家輩出,雖美言中興,實際上卻壽元將盡。

詞清句麗如納蘭,是詞在清時的回光返照。難怪人常有末世之悲,生在一個文化氣象萎靡如殘星拂大旗的時代,實在是讓像容若這樣想學塞馬一聲嘶的文學青年打心眼裏感到失落的事情。

王國維許他“北宋以來,一人而已”。我一直認為這不是什麼值得歡喜的話,對整個漢文化的衰微譴責尤深,雖然這可能並不是靜安先生的本意。

我也不覺得《飲水詞》有評家拔的那麼高,容若也隻是意境通於北宋而已。他的用典仍顯多,雖然不至於累贅,但是頻頻化用前人句,能量上又達不到北宋諸家用典的揮灑自如,讀久了會有逼仄重複之感。

這首邊塞詞寫得剛勁中仍露香豔之氣,這是容若的特點,也是他的弱點。說它剛勁是因為結句“塞馬一聲嘶。殘星拂大旗”一筆宕開情境,一掃前句的旖旎之風,不輸曆代名句;說它香豔是因為容若向來喜用“紅淚”、“紅冰”等字眼,而在其他的男性詞人,如非詠歎的必要,一般會選擇更慷慨淨潔的字眼。

這首《菩薩蠻》為人稱道的是“塞馬一聲嘶。殘星拂大旗”一句。可見慷慨沉涼用得好始終比曲意委婉更動人。過於繁複華麗的雕飾,對於意旨的表達會有害處。這首詞除了“塞馬一聲嘶。殘星拂大旗”的亮點,還有一點妙處,就是它的詞旨耐人尋味。有一點朦朧迷離的味道,既可以解做閨中人懷征人,解做征夫思家人也無不可。

我傾向於把上闋和下闋對應來解,上闋寫閨中人甜夢正酣,夢見自己向萬裏之外的地方行進,尋找著“他”的蹤跡。下闋也寫夢,卻是寫征夫在塞上被畫角聲驚醒,夢中因思念而落淚,醒來枕邊淚已如冰,聽見帳外塞馬長嘶,走出去,看見軍旗在夜風中獵獵,天邊星光已寥,大旗上還留有一抹殘輝,展眼望去,塞上天地清空蒼茫。

上下闋合著來看,如電影蒙太奇的手法。畫麵疊合起來,更能顯出征人思婦一對有情人心有靈犀——被迫分別的傷感也被處理得更為到位。

詞意隻要準確到位,多解是無妨的,如人心能夠開拓舒展是上乘。好詞應該經得起剝皮拆骨的殘酷推敲和意念疊加的繁複,是為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