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仙
點滴芭蕉心欲碎,聲聲催憶當初。
欲眠還展舊時書。鴛鴦小字,猶記手生疏。
倦眼乍低緗帙亂,重看一半模糊。
幽窗冷雨一燈孤。料應情盡,還道有情無。
手生疏
明朝王次回寫豔體詩是很有名氣的,他的《疑雲集》、《疑雨集》
在當時流傳甚廣,有讚譽“沉博絕麗,無語不香,有愁必媚”。雖然腐儒們對他評價不高,但他的詩對同時代或後世的人影響都不小。
誠心而論,王次回詩有一點豔,一點憂,一點亮,疑雲疑雨意態媚然,也是上品。
容若喜歡用王次回的詩句,此在《飲水詞》中不勝枚舉,也是一大特色。容若受次回影響甚深,就像李碧華、亦舒很受張愛玲影響一樣,其實是一種繼承和發揚。容若詞清豔,次回詩香豔。
豔本是一體同源,花開兩樹,也談不上王次回低俗不及容若。
詩和詞的感覺本來就不同,詞作豔語因為格式多變,三唱三疊就顯得婉轉音流,詩七律五律七言五言總不過四角櫥櫃穩穩當當。這實在是體格上的問題,與人品關係不大。
“鴛鴦小字,猶記手生疏”化用王次回《湘靈》詩:“戲仿曹娥把筆初,描花手法未生疏。沉吟欲作鴛鴦字,羞被郎窺不肯書。”容若化用此意,亦可能是此詩所勾畫的恩愛動人的場麵,一如當年他手把手教盧氏臨帖的閨房雅趣。看著那寫滿相思情意的書箋,便憶起當時她書寫還不熟練,羞被自己看見的嬌憨情景。
王次回熱衷於在自己的詞中套用香豔的典故,以增加穠情——譬如荀奉倩的故事就是他喜歡反複渲染的一個典故:荀奉倩是一個極度疼愛妻子的丈夫。一次,他的妻子在冬天裏發高燒,急於給她退燒的荀奉倩赤膊到戶外挨凍,然後拿自己凍冰了的光身子貼上去給妻子降溫。後來,這個荀奉倩因此罹疾而死。如今,我們所說的“體貼”,也不曉得是否是從荀奉倩那裏演化而來?
寫豔詞的,尤其是男人,是很不大為人所看得起的。但,關於荀奉倩的故事得以傳播,還真得要感謝王次回呢。若不是王次回反複地寫進詞裏——“愁看西子心長捧,冷透荀郎體自堪”,“平生守禮多謙畏,不受荀郎熨體寒”,哪能引得我們那麼深的感觸?
據王次回在詞裏吐露,他自己也是很疼愛妻子的。死無對證,難以知道王次回說的是否屬實。但是我知道,如果有需要,容若,他一定是可以凍透身體為妻子驅熱的至情男子。
這一闋所描寫的,是日常生活情景,用詞也簡淨,用“點滴芭蕉心欲碎”形容全詞的語風再貼切不過。本來雨夜懷人就是一件讓人傷感的事,如果恰好想起的那個人是你最親近的人,你發現她寫過的書箋依然清晰,而她已經不在世上了,物是人非事事休,那悲傷會不會更難以抑製呢?
芭蕉夜雨,孤燈幽窗,一些散亂的、翻過了以後還沒有及時整理的書箋。沒有邏輯,沒有因果,就是這樣一幀一幀的畫麵在記憶中無序閃現,才更真實感人。不是麼?詞家說意、說境、說界,意見起落分迭,卻不得不認同:再高明的技巧都不及真切情感讓人感覺生動。如果不投入情感,作品就無法生長繁衍,文字再美亦隻是美人臉上的“花黃”,一拂就掉落在地了。
幸好,《飲水詞》中遊弋的多是這些情感,而容若擅於捕捉它們,再寫得撩人。
“鴛鴦小字,猶記手生疏。”
輕易地,又被容若的細微回憶觸痛了。
相愛相處的最後,我們留在別人記憶裏的,是否隻是這些磷光?
微弱的,浮遊於指尖以下,回憶以上。
磷光若有,尚能自我安慰。若無,不過一場海上煙花,情誼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