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悔分明·荷葉杯(1 / 1)

荷葉杯

知己一人誰是。已矣。贏得誤他生。

有情終古似無情。別語悔分明。

莫道芳時易度。朝暮。珍重好花天。

為伊指點再來緣。疏雨洗遺鈿。

悔分明

這一闋悼亡,是寫亡妻還是寫戀人,都在兩可之間。平心而論,這兩個女子在容若心裏各有各位置,誰也不可斷言替代誰。假設無名氏《賃廡筆記》是真,那麼這一闋寫給入宮的戀人可能性會大一些。

猶記容若在《南鄉子·為亡婦題照》中說“別語忒分明”,而這裏卻說“別語悔分明”。雖然一字之差,卻有非常大的區別。思念盧氏,念及她對自己的溫柔體貼,病體沉沉時尚不忘囑咐自己千事萬事,這些話事後想起來就會特別的分明,這在情理之中,無須言“悔”。

而戀人則不同,她入宮出乎兩人的意料,為了彼此堅定信心,臨行的密約密誓顯然是少不了的,然而人在驚惶倉促中又哪能考慮得百事周全?當日誓言,後來竟因為現實的困難而難以實現,當時的話,如今想起來也字字錐心。隻有這樣才會“悔”,悔當日想得太清淺,悔當初想得太天真。如果當時不對重逢抱那麼大希望,也許麵對今日的死別就會減一分傷心。

知己二字,是對人極重的稱許,彼此需要非常了解並情誼深切。“士為知己者死”,荊軻酬燕丹,侯嬴報信陵,都是百死不改、擲地做金石聲的人事。由知己來透視,可知亡人在容若心中的分量絕非一般的情愛可比。若愛而昵,終究不過是俗世恩愛夫妻,世上多是這樣的人,恩愛柔和而不了解。難得的是愛而敬,精神上視她為知己。

賈寶玉同薛寶釵結了婚,一樣世上夫妻,晨昏定省,外人麵前做得笑臉盈盈,禮數周全,回轉身來也溫存體貼。隻有相對而睡的兩個人看得見,對方的心裏拔不出也軟化不了的硬傷,不死不休,佇立在心髒最柔軟的地方,在黑暗裏閃光。曹公那一曲《意難平》,道盡世間多少兒女的不足。“女為悅己者容”,這個“容”也不是那樣好“悅”的。

我們如渡河人,要從自己的一岸到對方的岸。心似湖泊,自知是站在岸上觀水的人,一條小舟行過,即使縱身撲入也不過劃開一道波線,怎樣渡過都一樣,能掌握多少內質?更何從得知水深淺?

容若說知己,我微笑。一個男人視女人為知己,先不說愛,首先已突破了性別上的固執,更何況這知己的基礎是相愛。最難得是他知足,贏得一個,即不做貪念,情願來生也是一樣選擇。心上坦然接納,似黎明時分轉過山坳看見陽光的光潔明亮,可以相待久長。

容若好友朱彝尊感慨常歎:“滔滔天下,知己一人誰是?”可見容若是幸運的。他愛的人,不但愛他,更是他的知己。親昵愛敬,愛的兩全他都占了,所以不得長久。幸福易得易失,所以他慘傷。

這一首開起三句就直抒胸臆,真切凜人。“已矣”兩字就先聲奪人。接下來卻筆鋒勒轉,由剛轉柔,由明轉暗,用情語鋪敘,綿綿中訴盡心底傷痛悔恨。“疏雨洗遺鈿”一句清淡淒冷,有景有情,全詞情意飛流直下,到這裏收刹非但沒有不妥,還恰到好處地催人淚下。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說得何嚐不對。緊要的是,愛情牽絆計較,遠不如友情豁達開朗。要連生死也隔絕不斷,在彼岸花開如初,才見得愛情的堅定柔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