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君須記·金縷曲(1 / 1)

金縷曲

贈梁汾德也狂生耳。偶然間、緇塵京國,烏衣門第。

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

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

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

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

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裏。然諾重,君須記。

君須記

除了哀婉,容若也深沉,大約是身陷官場覆雨翻雲的事看多了,免不了“吟罷恩仇心事湧,江湖俠骨恐無多”的消沉,就少了幾分任俠江湖氣。唯一例外的是答顧貞觀的《金縷曲》。這一首看似信筆拈來,數個“君”字,又兩個“身”字,全拋開詞家死規矩,情感若江水而出,叫人讀了大呼痛快,是那種擊缶高歌的痛快!

容若似被風吹落錯地方生長的種子,感慨著“偶然間、淄塵京國,烏衣門第”。仿佛這榮華是老天硬塞給他的。他終其一生不識命運安排的軌跡,敏銳善感,又桀驁不馴,內心做困獸之鬥。同是“烏衣門第”,容若吟出這句話身世之歎甚重,沒有“烏衣巷口夕陽斜”的惘然,讀不出對世事的感喟。

不以權貴為喜,不以門第為傲。他落落清朗,隱隱落泊。反而贏得一幫江南名士折節下交。

梁汾,是顧貞觀的號。清康熙十五年(1676年)顧貞觀應明珠之聘,為納蘭家西賓,容若與他一見如故引為摯友。

這首《金縷曲》即是容若在認識他不久後在《側帽投壺圖》上題的詞,既為自己寫照,也為其交遊寫照,中間還交錯著對蛾眉謠諑的感慨,又照應了答應顧貞觀營救吳漢槎的事。運筆疏朗有致,情感沉著跌拓。

我個人最喜當中“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幾句,直抒胸臆,意態激揚。言辭間大有揚眉劍出鞘的俠氣縱橫。

男人太激揚了往往不好,有講大話的嫌疑,一股藝術青年舍我其誰的酸味。但像容若這樣纏綿悱惻的主兒,偶爾放蕩形骸,無忌世俗禮教一把,狂一狂,倒叫人替他高興!想來大家是差不多的心思,故此詞一出就廣為傳誦,成為《飲水詞》傳揚千古的名篇,古人說得黃金百兩,未若得季布一諾。人生得友如納蘭容若,何止勝卻黃金百兩?要不是顧貞觀走了納蘭的門路,恐怕就有個黃金千兩也未必能把吳漢槎從塞外救回來。倒是納蘭說道“有酒惟澆趙州土”,大話罷了。他充其量不過是個賭書潑茶的主兒。與妻妾閨房之中,畫眉為樂,以其父明珠當時的地位和納蘭自己的名聲,倘要效法平原君,估計等不及食客盈門,就被禦史參了。

關於這首詞,有很多附會之說。有人說,“後身緣、恐結他生裏”

之語不祥,後來容若果然壯年而卒,仿佛詞讖。“讖”這種說法由來已久,大約由唐開始,唐以後說法更甚,人們開始相信詩文是一個人的心氣所致,照應他一生的命運,像擅做“鬼語”的李賀,不但一生命途乖舛,而且短壽,二十七歲即亡故。

《炙硯瑣談》裏有一段附會更是好玩:寫容若與梁汾交厚,寫《金縷曲》有:“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裏。然諾重,君須記。”而梁汾答詞亦有“但結記、來生休悔”之語。容若殤後,梁汾得夢。夢中見容若曰:“文章知己,念不去懷。泡影石光,願為息壤。”

是夜,梁汾得一子,觀其麵目,宛然是容若,知為其後身無疑,心竊喜。彌月後,複得一夢,夢容若與己作別。醒來驚動。詢問之,其子已卒。

後人編排這段軼事,足證兩人親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