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縷曲
薑西溟言別,賦此贈之誰複留君住。歎人生、幾番離合,便成遲暮。
最憶西窗同翦燭,卻話家山夜雨。不道隻、暫時相聚。
滾滾長江蕭蕭木,送遙天、白雁哀鳴去。黃葉下,秋如許。
曰歸因甚添愁緒。料強如、冷煙寒月,棲遲梵宇。
一事傷心君落魄,兩鬢飄蕭未遇。有解憶、長安兒女。
裘敝入門空太息,信古來、才命真相負。身世恨,共誰語。
身世恨
第一次看見“歎人生、幾番離合,便成遲暮”,當時便驚住了!不過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子,竟能發出如此慷慨沉涼之語。心中輾轉低回不已。時光的流轉,一生的光陰,可不就是在幾個揮手、幾次轉身中倏然而失的麼?於是,這首詞的其他都成了海上月明,水中餘影而已。
容若化用李義山詩句述說薑西溟與自己交往的情景,又化用老杜《登高》裏的詩句描繪深秋的景象。這兩處容若將名句化得恰切妥帖,不著痕跡,兼具俊爽蒼勁之美。
老杜是可憐可歎的男子,一生際遇坎坷,卻始終不改憂國憂民之心。真正屬於容若所說的才命相負的群體的典型代表。老杜寫國事悲涼雄壯,寫家事卻始終清寒中透著溫暖。《月夜》裏寫小兒女是“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寫老妻是“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幹”。想起來,老杜也不是考場的寵兒,早年科舉,屢試不第。可人仍有“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的雄心。在杜甫的詩中你看不見為功名所累的陰影,老杜也累,他是被自己憂國憂民累的。晚年生活那樣落泊,窮居孤舟,食不果腹,也不見他借著詩文抱怨。這才是真正的文人氣節。
容若刻意反用老杜的詩意,慰藉西溟。不必執著於功名得失,你家中尚有思念你、盼望你歸來的家人。
又《戰國策·秦策一》載:蘇秦“說秦王書十上而說不行。黑貂之裘敝,黃金百斤盡,資用乏絕,去秦而歸”。後人以此典形容為功名奔走,其誌未遂。容若用此典固然說西溟不第而歸,徒自歎息,卻也未嚐沒有鼓勵的意思。蘇秦日後畢竟佩了六國相印,蓋世事多變,不全在人意料中。
每一天的陰晴,每個人的成功失敗都是有原因的。蘇秦是少有的很堅定很清醒的男人,所以黑貂裘衣穿到破爛,黃金百斤用盡,受盡嘲笑,也勇往直前。他明白自己生在一個少有的時代中。蘇秦能佩六國相印,而後世再無此例,不是後世再無超越蘇秦的人才,而是七國並立,那樣自由競爭,雖然動蕩卻充滿自我實現機會的時代,以身世恨後再也沒有出現過。
秦時明月漢時關,戰國是亂到無人不可以是君無人不可以是臣的地步,天下即是一片新鮮田地,新陽豔雲。誰都可以去播種,等待結果。好像九十年代初的深圳,神話和悲劇都能一夜成型。人人是野獸,野心無限大。為每一塊陌生的領地畫上記號,在領地的邊緣殷勤梭巡。空氣裏都有種荒莽暴躁的生機。
處在時代轉型期的文人,尤其是所謂的才子,最是心性不穩不安於室的。他們比小孩天真,比小孩還莽撞,自以為是。像薑西溟這樣有幾滴墨水的窮酸才子落泊文人,其實像大地上的蟲豸一樣,海了去了,並不見得有多出奇,容若用“才命相負”的話來讚許他,未免不是溢美、慰藉之詞。
若果真是國士無雙,就不該為不第這種小事耿耿於心。當有更高的眼界胸襟,該學薑尚垂釣、張良脫靴那樣淡定。既身負治世之才,輔佐的應是一代明君霸主,世間小名小利又焉能動其心?
果然是絕世的才子,上天即不許以世俗功名成就,也必以另一種方式讓世人需要,被人記取。剩下的,不過是些自以為薄命的普通人,談不上才命相負!
我又小心眼地揣度,容若的心意、情意可曾真為友人解?比如顧貞觀、薑西溟,他們畢竟是在紅塵功名中掙紮謫墮的落泊文人,可曾透晰過容若靈魂裏的動蕩不安和不染冰雪?《金縷曲》中一路讀來,或者勸慰,或者開解,或者為其幫忙,容若竟成了開解他們的情感信箱。說得刻薄些,這些人到底是落泊才子,表麵再灑脫,也虛了底氣,沒有蘇子“醉笑陪公三萬場,不用訴離觴”的豪情豁達。
朋友之間,解意遠不如會意。我眉一皺,頭一點,弦未響,你當解我曲意,這樣的絕等聰明才登對。也因為難得,高山流水才是舉世無雙。
無論顧貞觀還是薑西溟,他們至多是容若的知己,而非知音。
“一事傷心君落魄,兩鬢飄蕭未遇。”“身世恨,共誰語。”這四句,很容易叫我想起金庸筆下的楊過。我歡喜的是,楊過孤苦半生,卻沒有怨懟過上天。這樣的男人,氣度胸襟如山如海,耐心守候,終於獲得老天的補償。
假如有楊過那樣絕色亮烈的男兒,與容若湖海斷崖邊一遇傾心。際遇如斯,心境如斯,至情狂放如斯,才會得容若詞中光明磊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