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長釵墜發雙蜻蜓
過了幾日,定水沸沸揚揚開始傳說一件事:陸將軍要嫁女兒,對方是個江湖漢子,其英俊瀟灑武功高強,這下進了陸府以後必然飛黃騰達,日後也是戰場上的一員猛將。
泊雁……嗎?花離離在慕翠樓唱曲,這幾日都說陸將軍即將嫁女,連將軍府都開始裝飾起來,這幾日紅燈和紅綢都已經漸漸增多了。
“洞房記得初相遇……”他坐在第一席低聲唱著,沒有表情也沒有感情,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離離。”坐在對麵聽他唱的女子放下了酒杯,“想她的話為什麼不把她要回來?畢竟她曾經發瘋一樣地愛你,我不相信她可以忘記你。”
“要回來……”花離離停下了唱曲,他對麵坐的是鴛子,“她本就是被我趕走的,現在這樣很好。”
“很好?”鴛子冷笑,“你不知道你剛才唱的什麼嗎?你再這樣魂不守舍地唱下去很快會被慕翠樓的老板從這裏趕出去。”
“趕出去……就趕出去吧。”他居然笑了,“反正……”
“反正什麼?”鴛子銳利地問。
“沒有什麼。”
“真的沒有什麼?”鴛子冷笑著道,“從你第一天走進這個地方開始我就知道你是為了她,為了有尊嚴可以開門等她吧?現在人家要嫁了,你什麼也等不到,覺得自己很可憐吧?”
“可憐吧……”他笑了笑,“不可憐的,覺得是從這個地方活過來的,隻有感激。”
“你真的——什麼也不求、什麼也不奢望嗎?”她喝了口酒歎了口氣,“再卑賤的人都有做夢的權力吧?我不信你沒有想過要娶她。”
“我不求神,也不求她能嫁我,我隻是希望她能每天來看我的戲。”他還是笑了笑。
“但是你隻希望她一個人來看吧?”鴛子冷冷地說。
“我的戲……不會唱一輩子,也不能要求她每天都在那裏等,但是如果她有一天可以一個人來等我開戲,我就期盼她能來一天。”他輕輕地說,“就是……那樣而已。”
“天真。”鴛子嗤之以鼻,“我不知道你活到二十多歲還這麼天真,沒有人能真的這樣相愛的,愛了就會有期待就會要求永遠在一起,你隻是不敢去想——壓抑你自己想要她的心,因為你害怕過分的要求會讓她為難痛苦,對不對?”
他悚然一驚,怔怔地看著鴛子,“也……也許。”
“找個地方讓頭腦冷靜一下,好好地想清楚,你要的究竟是什麼?是這樣你看我我看你看一輩子,還是發狠一點兒登上門去給陸永還說你想要娶他家的閨女。”鴛子放下銀子站了起來,“我真是……何苦啊!”
“鴛子!”他站了起來,“我……”
“不要再和我說對不起!”鴛子背對著他,“愛上你算我倒黴!但是你最好不要讓你的陸姑娘像我一樣倒黴,反正她倒黴和你倒黴是一樣的。”
“不,謝謝你。”他從來沒有用他本色清澈誠摯的聲音對她說話,那聲音幹淨得猶如流水,竟讓她心頭一慟眼圈一紅,本來無論如何都是她更適合這個男子的,可惜他索要的是和他一樣清澈透明充滿靈性的靈魂,那對她來說太天真了,“我收下了。”她板著臉說,“你欠我的。”
鴛子就這麼走了。
他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就是因為不知道,所以才會迷茫。他真的隻要相見相望的一生嗎?還是他真的強迫自己不能想要去擁有她,所以才發生了那麼多瘋狂的事?她其實……其實曾經拚命瘋狂地想要介入他的生活……她曾經問他要不要她……是他根本分不清自己是什麼心情驚慌失措地把她趕走了。說什麼隻希望她每天都來看戲是假的,他隻是想要她陪在他身邊,永遠都像認識她第七天在麵攤上吃麵談心時一樣,不敢要任何可怕的將來,想要永遠留在那一天……
天啊!他一手蒙住自己的臉,眼淚……好多年沒有流過的眼淚突然溢了出來,好狼狽……好狼狽……
好狼狽……他終於忍耐不住,哭了出來。
深深淺淺的啜泣聲伴隨著慕翠樓花屏風後的樂曲,眾人紛紛停下筷子,隻有他一個人白衫楚楚,一手掩麵,淚水從手背上滑落到了袖子裏。
沒有人笑他,那氣氛……奇怪的氣氛……讓人覺得很不忍,壓抑著許多許多不知名的東西在哭著,有些易動情的年輕人居然跟著紅了眼圈。
泊雁這個年輕人不錯,陸永還對泊雁的印象很好,這日從朝中下來回家,轎子走到半路就給人攔了下來。
“大人,外麵有人攔轎。”
“停轎。”陸永還有些詫異,他並不是文官,雖然從前也曾有百姓攔轎,但最後都證明是百姓弄錯了轎子,“如果是找王大人請告訴他我會轉告。”
“是!但是……”
“但是?”陸永還訝然。
“但是他是來找陸將軍的。”
陸永還撩開轎簾,簾外攔轎的人白衣水袖,穿著戲袍就來攔轎,臉上猶有淚痕,見了他追上兩步,“陸將軍。”
花離離?!陸永還詫異至極,這個人還敢來找他?整整一年他幾乎已經忘了這個人,一見之下一股無名火起,“你?”他平生難得對什麼人抱有成見,但是對花離離——從這個人的名字到這個人的生平、職業、性情、人格他承認無一不抱有成見,而且也不打算改變。
“我想問……”他看他的樣子當真有幾分楚楚可憐的模樣,但讓征戰沙場的陸永還隻覺得惡心而已,“陸將軍你……當真要嫁女了嗎?”
“不錯。”陸永還冷淡地說,“你可是要向本將道喜?”
“我……”他遲疑再遲疑,又問了一句:“長釵她……”
“她很好。”陸永還打斷他,“自從離開你以後她什麼都好。”
“我想問——我想問——”他驟然抬起頭說,“我想問將軍可以把長釵嫁給我嗎?”
“不可以!”陸永還冷淡地說,早已料到他會求婚,不料竟然這樣開口。
“將軍……”
“你問問你自己,你若有個女兒,可會把她嫁給你這種人?”陸永還冷笑著打斷他,“除非你重新投胎從頭做人,除非你不是戲子不必過那街頭的生活,除非你根本就不是花離離,否則——休想!”他一揮袖子,“起轎!”
“……”花離離怔怔地站在那裏看著陸永還的轎子離開,伸手撫上自己的臉,“除非我……不是花離離?”他喃喃自語,“啪”的一聲坐在地下,“天!我……”他沒再說下去,未幹的眼淚再次順腮而下,淒涼地映著黃昏暖色的夕陽,閃閃發光。
“你終是沒有資格要自尊,我早在十五年前就已說過。”路邊的樹後有人冷冷地說,“大哥,你終於還是想要回家了嗎?”
花離離抬起頭來,大樹之後站的是一位錦衣華服的年輕人,他靠著大樹仰望著天空說:“華國輔的大兒子,華離公子?”
“鵑……”
“就是要你賣身騙錢你都不肯回來,為了英姿颯爽的陸姑娘,你終於還想起來你還有家了?”望天的年輕人冷笑著道,“真不知道勢利眼的陸永還知道你是華公子的時候是什麼嘴臉?”
“我不回家。”花離離低聲說,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低聲說,“從我七歲出門的那一天開始就不會再回家了。”
“是嗎?即使失去你心愛的陸姑娘也依然死要你那份尊嚴?大哥,其實我很佩服你,為了你娘和你的戲,為了爹,你寧願被男人強暴也不回來。”樹後的年輕人冷冰冰地說,“爹為你殺了那個富員外,你知道嗎?”
“是嗎?”他僵硬地回答。
“是的!”年輕人說,“大哥。”
“什麼事?”
“這麼多年了,你不覺得你早已經沒有什麼尊嚴了嗎?用妓女的錢、街頭賣藝、遭人白眼,甚至被人強暴,想要一個女人居然被人說等你下輩子吧,這樣的你還有什麼尊嚴可言?回家吧。”年輕人說,“就算爹……”
“我不回家。”花離離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說,“我沒有家。”
“華國輔——是你親爹,就算他恨你、你恨他,你們還是父子。”年輕人也一字一字地說。
“我早已經不要他了,在他不要我之前。”花離離微微昂起了頭,“他殺了我娘、殺了癸、殺了天繡班所有三十三口人,為了這個我就是要唱戲唱一輩子,不管有多麼辛苦!”他冷冷地看著那年輕人,“我就是要墮落一輩子!”
“他殺了天繡班隻不過想掩飾夫人的出身而已。”年輕人冷冷地說,“那是因為他愛你娘愛瘋了,愛到不惜殺人也要娶她,否則堂堂華國輔何必如此……”
“愛?”花離離陡然大笑起來,“殺人——還冠以愛的罪名,那當真是笑話!他不知道什麼叫夢想嗎?天繡班三十三個人的夢想,想要做一個比曲班更美的班子,想唱更多人喝彩的曲子,想用唱戲活過一輩子,他如果真的愛她就該知道他殺了那些人的時候就已經連娘和我一起都殺了!”
“夫人是自盡……”
“是的!她自盡,而我不肯死、我怕死!我那時候才七歲!”花離離打斷他,“我是華國輔的兒子,所以我可以不死,癸呢?他一樣是娘生的,隻因為他不是華國輔的骨肉所以他也要死?這樣的‘親爹’我要不起!我就是在扁街落魄到沿街乞討也不會回去的!”
“即使放棄陸姑娘,你也要照舊這樣活下去?”年輕人冷冷地笑,“大哥,我早看你其實已經沒有什麼尊嚴了,為什麼還是死要麵子不肯回去?守著你那些支離破碎的尊嚴,與回家祈求爹原諒——以你如今的狼狽爹會原諒你的——然後堂堂正正地做你的華大公子,把陸姑娘娶回家,不是劃算得多?”他陰森森地說,“陸永還不是威脅你除非你不是花離離否則不把閨女嫁給你麼?你明明就不是,扁街街頭那個嘩眾取寵的戲子是你嗎?大哥,你說呢?”
“如果可以的話,我在一年前就已經回家……不,在我沒有錢的時候就已經祈求爹的原諒了。”花離離低聲說,一字一字冷冷冰冰地涼入骨髓,“可惜……我永遠都是不顧後果的笨蛋,就算重來一千次一萬次,我也一樣選擇回我那個狗窩!”
“尊嚴!”年輕人“嗤”地一笑,“還真是莫名其妙的東西,我完全不懂呢。大哥,你本來可以要什麼有什麼的。”
“不是尊嚴。”他平心靜氣地說,“是夢想,天繡的水佩風裳天繡的畫眉天繡的蠻腰天繡的碎步天繡喜歡唱戲的靈魂……你不明白的,人生除了尊嚴、愛情還有夢想!我不靠華國輔任何東西而能活著,我愛著我想愛的人,我做我想做的事,我還能唱戲!”他森然地抬頭直視著年輕人的眼睛,“鵑,你說是你所擁有的多,還是我擁有的多?你比我快樂嗎?”
年輕人為之語塞,頓了一頓,“就算是為了這些……你還是不能娶你的陸姑娘!”
“我會娶她的!”他一字一字地說,“我想要她嫁給我!”
“不可能的!如果你不是華離,你就不可能娶她!”
“我從來不是華離。”花離離說,“人生——隻要你努力的話,一定有人會看到,也就一定會有奇跡!我相信她也從來不曾認識什麼華大公子,從來不曾想嫁給華公子。”他昂然地說,“她想嫁的隻有我而已!”
“好自負!”年輕人冷笑一聲,“你那死不服輸的性子又來了,當真天真得無藥可救啊,大哥。”拂了拂衣袖,他說,“夢想……大哥我是好心——而你把好心當做驢肝肺,如果後悔了,小弟我可就不幫你了。”
“我謝你,但不感激你。”花離離說。
“知道。”年輕人一揮手,慢慢往夕陽中走去,漸漸沒入遠處的城市。
華離……他閉起眼睛,他從不是華離。
他隻是靈魂汙穢人生卑賤的花離離,但盡管如此,他也會為他所要的去努力。
他倔強,但也膽小怯弱,也常常很無力,但無論如何他到最後總會努力承擔一切,去追求隻屬於他一個人的結果。
花離離也真敢開口啊,陸永還下轎回家見到陸長釵的時候想,事到如今居然還敢開口說要娶她。他帶著一抹笑走進女兒的房間,陸長環已經笑了起來,“爹笑得這麼曖昧,是路上遇到什麼好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