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陸永還怔了一怔,“怎麼會有好事?是你的好事近了吧?”他撫了一下陸長環的頭,“你姐呢?”
“姐一大早就出去了,又在房間裏翻箱倒櫃地找錢。她都和花離離分手那麼久了,不知道又在搞什麼,每次回來都是那樣。”她嫣然一笑,“再這樣下去她要嫁一個金龜婿才夠她花錢。”
“胡說,你大姐絕不是愛錢如命的人!”陸永還嗤了一聲,“她是被花離離那戲子給騙了。”
“騙了……有騙了兩年之久嗎?”陸長環歎了口氣,“我開始也那麼想,但是被騙這回事也許當真有心甘情願的。大姐她心甘情願地愛那個混蛋,我想和兩年前一樣完全沒有變過吧。”
“那個戲子究竟有什麼好?一無所成又……”
“爹!”陸長環低聲說,“你不知道……定水城裏對他的評價已經變了嗎?”
“變了?”陸永還怔了一怔。
“她們說……花郎從前是來者不拒,現在是誰也不要。”陸長環輕輕歎了口氣,“我想也許……他也是真心……愛著大姐的。”
“胡說!”
“我沒有胡說,他真的變了,我不知道為了什麼,但是聽說他連跟隨他最久的那個女子都不要了,說是太忙。”她嘲笑似的笑了一聲,“真是差勁的借口。他在等誰吧,也許是大姐、也許是別人,總之——想洗幹淨自己等著什麼人吧,那個傻瓜。”
“等?”陸永還皺起了眉,“不知道你們這些少年人成天想的什麼。”
“是啊,等。”陸長環一笑,“他曾經做過過分的事,所以沒有資格要求,隻能等——等著福氣能不能從天上掉下來看老天是不是還眷顧他——而一般而言,那是不可能的。”她笑著環住陸永還的肩,“如果他等的是大姐,那爹你會原諒他嗎?”
“你大姐值得更好的人。”陸永還說,“她是一個好姑娘,爹不會讓她嫁給不能給她幸福的人。”
“但是幸福不幸福除了大姐誰也不知道吧?”陸長環放開陸永還,“吃飯了,泊雁還在等著我呢。”
“人小鬼大的丫頭!”
“還小?我已經二十了,老了!”陸長環笑著跑了出去,“老了老了……”
這些孩子!陸永還微微笑著,花離離當真是為了陸長釵而改變了嗎?即使是改變了也是不可能的吧?把長釵嫁給他?根本是個笑話!不期然的,花離離驟然抬起頭說“我想問將軍可以把長釵嫁給我嗎”的模樣浮了上來,他那樣子還真有一點兒決心呢。
“還能唱戲?”華國輔府中有人陰森森地說,“那就讓他不能唱戲,我不信他不乖乖地回來。”
“爹的意思是……”
“他喜歡陸府的那個丫頭是不是?我要他明天就不能唱戲,如果再不回家,我連那丫頭一起殺了。”
“哦。”
“我不信他可以沒了翅膀還能飛!”
“哦。”
華鵑有一聲沒一聲地應著,對於十五年來從不曾生活在一起的大哥竟沒有絲毫關心。
爹隻是想征服十五年來從不聽話的兒子,他其實……也根本沒有把他當做兒子,隻是想像馴服一隻野獸一樣馴服他,十五年來他就是這樣看著華離的戲台,看著他墮落的生活——他越墮落爹就越憤怒也越興奮,而爹憤怒也就是他墮落的動力,一直這麼惡性循環。但是無論如何,爹始終要逼他自己回到華國輔府,那就證明是爹贏了——那就是爹一直要致他於絕境的意義,甚至富員外勒索大哥那一回事還不是爹一手操縱的?隻是後來富員外做得太過分了侮辱了爹的尊嚴——並不是因為侮辱了他的尊嚴而是侮辱了爹的尊嚴所以他死。
可憐啊,猛獸爪下拚命掙紮死不服輸的貓,為了可笑的夢想和愛情,寧願死在窩裏。
第二天
扁街曲班。
“啪”的一聲,一個人借白綾翻滾之力上了高架,在上麵做了幾個翻滾便要做飛天妖跳崖逃生之姿態自高架上跳下來。今日依然要登台,即使昨天就已經聽說將軍府今天要嫁女……他一邊做飛天之狀一邊怔怔地想,如果放下戲台去搶親的話——“啪”的一聲他揮起長長的水袖纏在高架上,一邊繼續想,如果他放下戲台去搶親的話——長釵會生氣嗎?他守在這裏有著他身體和骨血傳承下來的激情,他要揮灑盡身體裏所有的激情和汗水,那是他的天性、是他的背負的夢想——在這戲台上把靈魂燒盡,化成戲曲裏那個捕捉不住的幽靈,一起在這高架上化蝶然後飛天!這是他骨子裏深蘊的熱情,長釵所愛的是能在這裏用盡所有熱情的他吧?第一次遇見她,她從戲曲裏聽見了他孤獨的靈魂,所以……即使她今天要出嫁,他也要在這戲台上繼續舞下去,算是為了她出嫁的一場盛舞!是為了她而唱的歌!對於心裏真正想要的東西——是她!但是現在他要先在這裏為她之嫁舞一場盛舞,為她一讚……然後再去問她究竟願不願意為他——為如此的他而改嫁——他在這戲台上是聖潔的是純粹的!他不曾玷汙了這戲台一分一毫,所以心如澄石可以仰望藍天!
“咯拉”一聲脆響。
花離離悚然一驚!他單手水袖纏住的高架竟然發出了斷裂聲。驀然抬起頭隻見高架邊角上一個清晰的切口在藍天下竟然如此醒目!那是刀痕!就在他腦中電光火石閃過他對鵑說“我還能唱戲”那一句話的時候鵑嘴邊的一絲冷笑,難道他……
“砰”的一聲!
斷裂的高架連同飄舞著的白綾水袖一起自空中跌了下來撞在地上,“啪”的一聲一道血濺上了空中尚未飄落下的白綾上,戲台上下頓時一篇駭然的寂靜!
殘餘的絲竹還在拉著,老眼昏花的匠人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長長的白綾沾染著點點桃花緩緩地傾覆在那個人的身上,隻見他微微對著天空伸出了手,“你……我……”
稍微僵持了一會兒,他似乎還有很多很多話要說,但是隨著“啪”的一聲手臂跌落在身邊就再無聲息了。
“他死了嗎?”台下開始有人輕微地議論。
“天知道,從這麼高的地方摔下來。”
“是高架斷裂吧?”
“讓人做這麼危險的戲居然架子不牢靠,這班子的老板拿人命當什麼東西?”
“就是就是,可憐啊!”
“那人死了沒有?”
“死了吧……”
他還沒有死呢,跳完了這一場他要去問她願不願意……嫁給他……
他躺在地上筆直地看著藍天……天……很藍很藍……
他覺得他已經打破了一些東西可以要她了。
真的,這次真的想她。
想要她和他在他那個家裏麵永遠和孩子們在一起,想要永遠吃認識她第七天時吃的那一碗麵……
他這個……笨蛋……
不……他是個……混蛋……
藍天曾經離他很近很近過。
在他眼中的藍天變成黑暗的時候清清楚楚地聽見一個人說:“頑固是會殺人的,下一次就是你的陸姑娘。”
“怎麼辦?”曲班老板身邊一個身材魁梧的大漢低聲問。
“先把他給我撿了回來,然後清理戲台。”老板低聲咒罵,“該死的,居然會出這種事。”
很快有兩個人上台把花離離抬了下來。
“乘夜給我扔出城去。”老板低聲說,“這家夥已成氣候,你聽台下多少人在說我的不是?再不趕他走,過幾年這班裏就不是我說話算數了。”
“是!”
夜裏。
這一天又是秋深,露水初結的白露之夜,定水城郊的草地上枝枝葉葉都沾滿了瑩瑩清寒的露水。
一個大木箱從中午時分就被丟在定水城門之外不到兩個轉彎的雜物堆中,這時候城裏一片喧囂,吹拉彈唱熱熱鬧鬧,是陸將軍嫁女的花轎開始出行了。歡欣喜悅的嗩呐聲和鑼鼓聲,還有圍觀夾道的笑聲遙遙地傳來,傳到這裏的時候縹緲得猶如業已散去的魂魄,聽來聲聲是鬼的低語。
“咿呀”一聲,大木箱的蓋子被人努力推開,因為這一推木箱“咚”地翻了個身,裏麵一個人就這麼爬了出來。
一身雪白皎亮的戲服,上麵沾染著新的舊的血跡,他顯然已經站不起來,就這麼雙手握著草皮努力地爬著……一下、兩下、三下……終於自木箱裏麵爬出來的時候,可見他身上有許多傷口仍在不停地流血,爬一步地上就留下許多血痕。
“咿呀”又一聲,是夜行的鳥兒怪異地尖叫一聲,然後自這個地方飛走了。
夜裏……滿天都是星星。
星光和露水交彙閃爍,整個城郊的夜色原本清寒而富有靈性。
但那些靈性漸漸變得有些詭異和恐怖。
有個人渾身是血地在那些靈性之中爬著,留下被掐碎的露珠和血痕,他爬得很痛苦卻很拚命,他心中有著信念和渴求所以他必須這樣一步一步爬著,爬去他想去的地方。
足足過了一個時辰,他爬到了他想去的地方——皎鏡潭。
難道他想跳湖而死?
不,他想的是……
他一步一步爬進了潭邊清澈寒冷微微幽香的湖水裏,他想做的是——撩起那映著輕寒月色的光亮的水,然後往肩上潑去。
他竟然——想的是——洗澡。
他從那肮髒不堪的木箱裏出來,翻過雜物堆然後曆盡辛苦爬到這裏,竟是為了洗澡。
血色漸漸暈紅了皎鏡潭的水麵,而他卻漸漸幹淨了起來,除去流血的傷口他依然是戲台上那個妖魅動人的他。
捧起潭水,他慢慢地洗去了臉上的妝——那飛天妖的彩妝。
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被人丟在很肮髒的地方,所以他想要洗個澡,然後幹幹淨淨、整整齊齊地去找她。他沒有忘記心願,唱完了以後就去找她,然後笑著問她願不願意為了他改嫁——所以不打扮得漂亮一點兒,她又怎麼會願意?哦,他都忘了她其實根本不覺得他漂亮的,她隻讚過他會唱戲……就她一個人真心誠意沒有一點兒雜念地讚過他很會唱戲——那對他來說、對繼承天繡夢想的他來說有多重要……她其實一點兒也不明白。
皎鏡潭上的血色漸漸地暈大,然後淡去,他有些恍恍惚惚忘記了自己究竟身在何處,浸在水裏怔怔地想,想來想去都是她翻牆的樣子,還有麵對著他倔強也絕望的模樣……她一直都期待他會快樂、會變好,她從來不覺得他是個火坑,所以無論他要多少銀子她都會費盡全力地找來……從來不曾嫌棄他是個混蛋!她甚至傻到根本不覺得他不好,隻是硬生生地要逼他活得開心一點兒……就算趕走了一次她還是會回來……
水麵泛起了一層漣漪,是他哭了嗎?不知道。他雙手捧起一捧水,裏麵閃閃發光的隻有月亮,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哭過,但是最近不知怎地哭了兩次,其實明明什麼事也沒有、什麼事也沒有的。
遙遠的將軍女兒出嫁的樂曲聲又來了,那麼熱鬧,就算飄到了這裏也聽得出未散的那種喜悅,他心裏什麼也沒想,無意識地撩起潭水往身上潑去,冰冷的潭水潑在身上有一種快意,因為他身上很熱很熱。
“洞房記得初相遇……”他低聲唱,因那出嫁的基調是一曲《晝夜樂》,他本能地那麼唱,腦子裏許許多多東西在轉,到了最後都彙成那一天她問他:“如果……如果我想要嫁給你,你會娶我嗎?”
那天——他被她嚇壞了。
“你……你在這裏幹什麼?你在自殺嗎?”突然之間背後響起一聲變了調的大叫,他還沒來得及回頭看,隻聽“呼”的一聲他整個人已經離開了潭水,身後好幾個聲音同時驚慌失措地叫著哥哥,接著便是一張根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臉!
她……
陸長釵。
她驚恐至極地看著他,“你怎麼弄成這樣?你怎麼會在這裏?我等你等了一整天你為什麼都不回來?你瘋了?在這裏自殺嗎?”
他什麼都沒聽清楚,怔怔地看著她的臉,“你不是……要嫁人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