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說:
“性”從心,即血氣心知也。有血氣,無心知,非性也。有心知,無血氣,非性也。血氣心知皆天所命,人所受也。人即有血氣心知之性,即有九德五典五禮七情十義。故聖人作禮樂以節之,修道以教之,因其動作以禮義為威儀。③
阮元以一篇《節性齋銘》,清楚論述了佛道與儒家“性”之差異:
周初《召誥》,肇言節性,周末《孟子》,互言性命。性善之說,秉彝可證,命哲命吉,初生即定,終命彌性,求至各正。邁勉其德,品節其行,複性說興,流為主靜。由莊而釋,見性如鏡,考之姬孟,實相徑庭。若合古訓,尚曰居敬。阮元:《研經室集》續四集卷四《節性齋銘》。
既力辯“敬”與“靜”之別,澄清“性”在佛道與儒家概念的差異,阮元也力挽程朱宋學之流弊,梳理“理”與“禮”兩者的關係。他直指朱熹理學體係本源--太極,朱熹認為太極是天地萬物之理的總體,故說太極隻是一個理字,世上萬物皆從太極派生而來。如此一個重要的哲學名詞,卻在阮元筆下,轉換成地理方位所在。阮元說:
天地所共之極,舍北極別無所謂極也。《爾雅》曰:“北極謂之北辰”,《易係辭》曰:“易有太極”,虞翻注曰:太極,太一也。鄭康成注《乾鑿度》曰:太一者,北辰之神名。鄭說雖為太一行九宮之法,然太極即太一,太一即北辰,北辰即北極,則固古說也。《易係辭》曰: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然則八卦本於四時,四時本於天地,天地本於太極。孔子之言節節明顯,而後儒舍其實以求其虛。阮元:《研經室集》一集卷二《太極乾坤說》。
此處的後儒,自是指朱熹等人,空談“理”,易紛爭。阮元吸取同時期主流學術思想,提倡以“禮”節“理”,“理”依附“禮”而行。故阮元道:
古今所以治天下者,禮也。五倫皆禮,故宜忠宜孝即理也。然三代文質損益甚多,且如殷尚白,周尚赤,禮也。使居周而有尚白者,若以非禮折之,則人不能爭,以非理折之,則不能無爭矣。故理必附乎禮以行,空言理則可彼可此之邪說起矣。阮元:《研經室集》續三集卷三《書東莞陳氏學蔀通辯後》。
反對佛道空談心性,宋學隻談理學,阮元的宗旨就是恢複宣揚儒家躬身實踐的特性。他在經典文獻的文字闡釋中,按照自己的理解把儒家此特性發揮得淋漓盡致。如阮元稱讚陸贄經世之能:“於戲宣公,既文且忠,未嚐講學,實踐在躬,以仁輔世,以義立功,學孟子學,異乎禪宗。”(《研經室集》續四集卷四《陸宣公從祀廟廡頌》)
《論語》關於孔子師徒“一以貫之”的對答,在論語中出現三次。其中的一處如此描述:
子曰:“賜也,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對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
魏何晏注“一以貫之”,言:善有元,事有會,天下殊途而同歸,百慮而一致。知其元則眾善舉矣,故不待多學而一知之。
受到理學影響的刑昺所作《正義》解道:“孔子答言,己之善道,非多學而識之也,我但用一理以通貫之。以其善有元,事有會,知其元則眾善舉矣,故不待多學,一以知之。”刑昺在另一處解釋“一以貫之”亦說:“貫,統也。……唯用一理以統天下萬事之理也。
對何晏、刑昺此等解釋,阮元深為不滿。他認為:
貫,行也,事也。三者皆當訓為行事也。孔子呼曾子告之曰:吾道一以貫之。此言孔子之道皆於行事見之,非徒以文學為敎也。一以貫之,猶言壹是皆以行事為敎也。……若雲賢者因聖人一呼之下,即一且豁然貫通焉,此似禪家頓宗冬寒見桶底脫大悟之旨,而非聖賢行事之道也。……故以行事訓貫則聖賢之道歸於儒,以通徹訓貫則聖賢之道近於禪矣。阮元:《研經室集》一集卷二《論語一貫說》。
阮元反對後儒把聖人之道,僅僅立於語言文字,而流為心性、太極、良知之論,故他把孔孟之說與行動實踐一一對應。他解釋論語“學而時習之”,把“習”與“一貫”之“貫”等同。他說:
貫主行事,習亦行事。故時習者,時誦之,時行之也。……聖人之道未有不於行事見,而但於言語見者也。阮元:《研經室集》一集卷二《論語解》。
他又解釋格物致知之說,亦與“一以貫之”相聯係:
《禮記·大學》曰:“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此二句雖從身心意知而來,實為天下國家之事,天下國家以立政行事為主。《大學》從身心說到意知,已極心思之用矣,恐學者終求之於心學而不驗之行事也。故終顯之曰“致知在格物”,物者,事也。格者,至也。事者,家國天下之事,……格有至義,即有止意,履而至,止於其地,聖賢實踐之道也。……聖賢之道,無非實踐,孔子曰:“吾道一以貫之”。貫者,行事也,即與格物同道也。阮元:《研經室集》一集卷二《大學格物說》。
格物致知之說,被朱熹等人反複強調,清代之際可謂婦孺皆知,阮元卻認為“先儒論格物者多矣,乃多以虛義參之,似非聖人立言之本意,元之論格物非敢異也,亦實事求是而已”。
阮元認為朱熹所作的《大學集注》,“格”雖也訓“至”,“物”也訓“事”,不與聖人違,但是“至”外增“窮”字,“事”外增“理”字,結果就變成“窮至事物之理”,以至於著重點落在“窮理”二字,遂與孔孟倡導實踐迥然不同。
聖人之道,已經都在經典之中,後世之人需要的是如何實踐,而不是靜坐複性,麵壁見性。阮元既不滿朱熹窮理,更斥王陽明致良知之論。王陽明自言良知出於孟子,阮元把《孟子》諸篇章中與此相關言論一一摘錄,加以分析。說:
孟子論良能、良知,良知即心端也,良能實事也。舍事實而專言心,非孟子本指也。孟子論仁至顯明至誠實,亦未嚐舉心性而空之迷惑後人也。
孟子講實學,而王陽明卻改為心學,是以阮元反問王陽明:
良能、良知,……良,實也,無奧旨也。此“良知”二字不過孟子偶然及之,與良貴相同。……不解王文成何所取,而以為聖賢傳心之秘也?陽明謂學不資於外求,但當反觀內省。聖人致知之功,至誠無息,其良知之體,皦如明鏡,妍媸之來,隨物見形,而明鏡曾無留染,所謂情順萬事而無情也,無所住以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為非也。明鏡之應,一照皆真,是生其心處,妍者妍,媸者媸,一過而不留,即無所住處,陽明之言如此。學者試舉以求之《孟子》七篇中,有此境否,此境可以論孩提愛親之仁否?阮元:《研經室集》一集卷九《孟子論仁論》。
“心即仁”之說,宋元以後,影響也是極大,而阮元談仁,卻是采取他一貫的實踐之說,他指出孔子所說的“仁”本意是“以此一人與彼一人相人偶爾盡其敬禮忠恕等事之謂也”。所以談仁就有兩個前提,一個是“必於身所行者驗之而始見”,另一個就是“必有二人而仁乃見”。在阮元看來,如果一人閉戶齋居,瞑目靜坐,雖有德理在心,終不得指為聖門所謂之仁。至於當世上所流傳的仁即是“博愛”一說,就更是歧中之歧了。阮元反複強調,孔子之道,當於實者,近者,庸者論之,如此才不至於被佛道所迷惑。他又說:
《孟子》:“仁,人心也。義,人路也。”此謂仁猶人之所以為心,義猶人之所以為路,非謂即心即仁也。若雲此仁即真是心,斷不可雲此義即真是路也。總之,聖賢之仁,必偶於人而始可見,故孔子之仁,必待老少始見,安懷若心無所著便可言仁,是老僧麵壁多年但有一片慈悲心,便可畢仁之事,有是道乎?阮元:《研經室集》一集卷八《論語論仁論》。
古人反複強調的言語,往往被後人忽略,而前人不太提及之詞,卻經常被後人奉為圭臬。前文講到的“良知”之論,阮元已經揭櫫孟子僅僅偶然提到,卻被後人視為傳心之秘。他竭力恢複儒家實踐行事入世之麵貌,也希望能恢複古人重視而後人不提之字。他有兩篇文章,分別以《釋順》、《釋達》名之,就是這種努力的體現。他談“順”:
“順”之時義大矣哉,何後人置之不講也……孔子生春秋時,誌在《春秋》,行在《孝經》,其稱至德要道之於天下也。……順與逆相反,《孝經》之所以推孝弟以治天下者,順而已矣。……是以卿大夫士本孝弟忠敬以立身處世,故能保其祿位,守其宗廟,反是則犯上作亂,身亡祀絕。春秋之權所以製天下者,順逆間耳。……聖人治天下萬世,不別立法術,但以天下人情順逆敘而行之而已。……“順”字為聖經最要之字,曷可不標而論之也。阮元:《研經室集》一集卷一《釋順》。
他談“達”:
“達”之為義,聖賢道德之始,古人最重之,且恒言之,而後人略之。元按:達也者,士大夫智類通明,所行事功及於家國之謂也。……達即聖之次,聖是已成之達,達是未成之聖。……所謂達者,乃士大夫學問明通,思慮不爭,言色質直接,循行於家國之間無險阻之處也。阮元:《研經室集》一集卷一《釋達》。
很清楚,阮元解釋的“順”、“達”兩字的意義差別不大。他想通過對此兩字意義的重現,告訴世人,聖人之道甚為平實,不在心性之窮盡,不在太極之有無,不在良知之是非。儒者當應本孝弟忠敬以立身處世,所行事功及於家國之間,所以聖人不別立法術,躬身實踐循行而已。
不蹈於虛,就要運之於實。對於世人來說,“孝”無疑是對聖人教誨最好的也是最可行的實踐。阮元重孝有其深意,說:
孔子之道在於《孝經》,《孝經》取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人最重之一事。順其道而布之天下,封建以固,君臣以嚴,守其發膚,保其祭祀,永無奔亡弑奪之禍。……惟其不孝不弟,不能如《孝經》之順道而逆行之,是以子弑父,臣弑君,亡絕奔走,不保宗廟社稷,是以孔子作《春秋》,明王道,製叛亂,明褒貶。《春秋》論之於已事之後,《孝經》明之於未事之先。阮元:《研經室集》一集卷二《論語解》。
他又說:
《春秋》以帝王大法治之於已事之後,《孝經》以帝王大道順之於未事之前,皆所以維持君臣,安輯家邦者也。君臣之道立,上下之分定,於是乎聚天下之士庶人而屬之君卿大夫,聚天下之君卿大夫而屬之天子,上下相安,君臣不亂,則世無禍患民無傷危矣。……孝為仁之本,不孝則不仁,不仁則犯上作亂,無父無君,天下亂,兆民危矣。阮元:《研經室集》一集卷二《孝經解》。
他對於“孝”的看重,使得他寫的墓誌銘和傳記中,關於孝的記載比比皆是,這大概也是他的揄揚之道吧。我們試看幾例:
甘泉林廷嶽,其父年六十有四病,“公籲於天以身代,刲臂肉,秘以入藥,病遂愈,後二十年得齋公再病,再刲之,病亟不能食藥而卒”阮元:《研經室集》二集卷二《林淸泉公傳》。
江都胡廷森,阮元啟蒙師,“事父孝,年逾三十,猶引過受杖,侍母疾,雪夜長跽呼天,疾為痊”阮元:《研經室集》二集卷二《胡西棽先生墓誌銘》。
著名學者劉台拱,“六歲,母朱安人歿哀毀如成人,既而事繼母鍾安人,亦盡孝”。其父疾後,“辭官歸,日侍湯藥,晝夜不倦”,父母相繼去世後,劉台拱水漿不入口,出就外寢,蔬食五年之久。阮元:《研經室集》二集卷二《劉端臨先生墓表》。
德清名儒許宗彥,“性孝友,偶以禮部試,離親左右,即泣不忍別,隨父任,先意承誌,曲盡孝力。
大學士朱珪,“丁父憂,戴星奔,至京口阻風,哀號祭江,風驟轉,抵京,治葬於二老莊阡。……以孝弟為仁之本,事父愛敬,本於天性,父杖兄,跪而以身蔽,受之。慟母氏早歿,事庶母謝幾如母。語子輩曰‘古人祭必有屍仿之以申,吾慕,非過禮也’”阮元:《研經室集》二集卷三《太傅體仁閣大學士大興朱文正公神道碑》。
侍郎謝墉,“至性孝弟,居親喪,哀毀骨立,及通顯,每遇晉階,輒以悲繼喜,逢諱日,未嚐不涕泗交頤”阮元:《研經室集》二集卷三《吏部左侍郞謝公墓誌銘》。。
經師焦循,“丁父及嫡母謝艱,自殮及葬,八閱月未櫛沐食,臥不離喪,次甚哀毀。……有勸君應禮部試且資之者,君以書辭之,曰:生母殷病,雖愈而神未健,此不北行之苦心,非樂安佚,輕仕進也。殷竟以夏病冬卒,君毀如初,克盡其孝。除喪後小有足疾,遂托疾居黃玨橋村舍閉戶著書”阮元:《研經室集》二集卷四《通儒揚州焦君傳》。
瑞州府學教授阮湖,“性孝弟,母丁宜人疾,侍藥衣不解帶。父卒於官,致哀毀扶柩歸伴宿三年。卜葬地,北極西山,南至瑞河,足跡遍百裏,跋涉寒暑,蓋其慎也”阮元:《研經室集》二集卷二《瑞州府學教授浦亭阮公墓表》。。
焦循、阮元拓展了經學研究領域,昭示著實事求是的治學宗旨,也引導著後輩人物在經學領域的繼續發展,而劉文淇和劉寶楠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