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看到,劉文淇的主張就是消除黃河淤泥對於運河、洪澤湖的影響,雖是釜底抽薪之策,但是他的做法也明顯不太現實。明代陳瑄實施的運河和黃河相連的工程,符合了曆史潮流,以很小的工程量,極大地方便了南北交流,解決了北方糧食危機,我們不能因為清代在處理黃河倒灌問題上陷入困境,就否決了陳瑄的舉措。劉文淇重返唐宋的主張,並不可行,實際上,直到1855年黃河改道,才算解決了運河危機。
劉文淇對於當時的吏治也有自己的看法。道光二十二年(1842),諸城李璋煜(方赤)署理揚州事,時間雖為短暫,僅僅為120天,但是劉文淇從他身上看到了古代良吏的影子,認為“深於經術,達於治體”。由此他總結出良吏的標準:
古稱循良之吏,其所設施者必相其緩急,次第以布之。舉凡重農桑、刑學校、懲奢侈、禁遊惰、緝盜賊、清獄訟,其施之也有本,其為之也有漸。劉文淇:《青溪舊屋文集》卷四《送李方赤太守序》。
甚而劉文淇認為古代的地方官即使在後世看作的遊玩之節日,也是關心時世的,如他考證上巳節來曆時指出:
古者上巳之時,除其災惡而迎其嘉祥,後人不察,以上巳為遊豫之令。抑亦務末而不尋其本也。劉文淇:《青溪舊屋文集》卷四《桃花庵展上巳會序》。
如此對於古代良吏的渴望,劉文淇有其現實的指向,他抨擊當下吏治不清,官吏不關心百姓民生疾苦。他生活的揚州地區自從鹽法凋敝,官員救治不力,百姓隻能渴望農田豐收,與以前富贍之時視稼穡為末務者其情迥異,如果一日不雨,則百姓就愀然不樂。對此狀況,他即使在描述友人梅植之獲得唐代淮南節度使幕僚墓碑的一文中,也以古今對比的形式加以引申,認為唐代時候揚州就十分豐饒,而如今揚州窮困,鹽法蔽壞久矣。文曰:
前此當事者歸咎於用之不節,裁減浮費,四方遊士固已裹足不前,近則益見支絀,司事者日救過不暇給。昔所謂脂膏之地者,今則望望然去之而不敢嚐鼎士之生,斯土窮困而無所告也,亦其宜矣。劉文淇:《青溪舊屋文集》卷四《梅蘊生載碑圖序》。
他感歎那些所謂的官員,不以揪心百姓事務為重,而自以為風雅名士,題詞作賦而悠閑自得。對此,他拷問道:
宰劇邑,佐大郡,案牘之繁,日不暇給。而搦三寸弱翰,號召賓友,以風雅自詡,吾不知其於仕之道,果能自信其優否也?
他亦感歎士人們未入仕之前,詩文之中慨然有用世之心,然一旦得償所願,生平抱負即置之度外。對此,他諷刺道:
士之有誌於古者,當其跧伏時,激昂慷慨,舉生平之抱負,寓之於詩文。及其居官任職,得尺寸之柄,可以行其所學而考其所為,顧不能與其言相應,甚至決裂破壞,與曩者所言者適得其反。劉文淇:《青溪舊屋文集》卷七《西林先生知稼堂集書》。
官員是如此,那些吏胥們的行為更為嚴重,微員闒冗不治事,不肖者與吏胥相勾結,因緣為奸。士人一般視吏胥為狡黠之人,危害朝政,在劉文淇的筆下,如前文提到的喬循吉,因其言行舉止而獲得地方官員推薦為孝廉方正,但是上報後,卻被吏胥所阻擾,其因就在於沒有拿出錢財去打點。又如寒族烈婦所得到朝廷旌表,照例得到三十兩白銀,但是由學院到吏胥的冊結之費,帑銀尚不能抵之,直接造成了單門寒族得到旌表少之又少。劉文淇:《青溪舊屋文集》卷八《吳烈婦傳》。
解決吏胥的弊端,其根本就在於解決吏胥的出路問題。劉文淇給出了答案:“自漢世嗇夫,遊檄由三公辟薦至達官者,史不絕書,沿及唐宋,茲風未沫,故其時多魁傑之選。”劉文淇:《青溪舊屋文集》卷九《銅陵縣典史程先生墓表》。
但是後代,尤其是明清以來,雖然在實際的官僚體係中離不開吏胥,正途的大門卻向他們關閉。朝廷不僅從仕途上加以限製,而且在輿論上以禍害言之,吏胥實際上成為被官方體係拋棄的而又不得不利用的一批人,如此背景下,吏胥的行為也就可想而知了。要想解決吏胥的弊端,關鍵一步就是給他們提供繼續晉升的機會。劉文淇的答案無疑是個不錯的思路。
劉文淇所處的時代,漢學仍然繼續發展,揚州地區聚集了大批有誌於樸學之人,同人間互相交流,互相辯難,劉文淇樂在其中。這些朋友主要有:劉寶楠、梅植之、薛傳均、汪穀、方申、包慎言、包世榮、柳興恩、楊亮、王僧保、王翼鳳等。
劉文淇自言:
餘弱冠後,與裏中薛子韻(傳均)、涇縣包季懷(世榮)、包孟開(慎言)、旌德姚仲虞(配中)、丹徒柳賓叔(興恩)泛覽經史。楚楨因餘得與諸君交,相與切磋,為友朋之極樂。劉文淇:《青溪舊屋文集》卷四《劉楚楨江淮泛宅圖序》。
劉文淇交遊之人,多勤學之士,“其最攻苦者,甘泉薛傳均子韻,於百憂中手不釋卷,儀征汪穀小城病至咯血,誦讀自若”。梅植之苦讀亦如此。劉文淇:《青溪舊屋文集》卷一○《清故貢士梅君墓誌銘》。
薛傳均,字子韻。揚州甘泉人。嘉慶十二年(1807),與劉文淇同補博士弟子,同肄業梅花書院,師事歙縣洪梧(桐生)。兩人互相勉力為根柢之學,相約購書,積三年而各自購書五、七千卷。兩人互相借閱,是非相質難。薛氏在《十三經注疏》以及《資治通鑒》上用力尤深,對於《十三經注疏》反複十數遍,手自校勘,發明毛鄭賈服之說,對於魏晉諸儒不守家法者,一概置之不理,讀史書則研究治亂得失之故,學問大端在小學。劉文淇:《青溪舊屋文集》卷一○《文學薛君墓誌銘》。
汪穀,先世為歙人,六世祖遷居揚州,與劉文淇家至近,在嘉慶二十一年(1816)通過薛子韻認識。常與劉文淇以經義質問,反複辯論,無忤容倦色。劉文淇:《青溪舊屋文集》卷八《文學汪君傳》。
梅植之,性格簡傲,家貧無書,所讀之經注及古文詞,率手自抄寫。
不僅與同輩之人相互請益,劉文淇向前輩之人亦是討教再三。黃承吉早負重名,與焦循、江藩、鍾懷、李鍾泗諸生互通聲氣。劉文淇讀《漢學師承記》,書載黃承吉的學術事跡,又聽到汪喜孫談到黃承吉的著作,更加向往。等到黃承吉從廣東回來,而汪喜孫去了北京,以為此後就無從拜訪。突然某天黃承吉與梅蘊生過訪,令劉文淇大喜過望,於是便找來羅士琳、劉寶楠、王西禦(王僧保)、吳熙載、王翼鳳(句生)作文酒之會。從道光三年(1823)到道光二十二年(1842),劉文淇與黃承吉經常縱談古今,他在這種交往中,受益匪淺,並自覺地把黃承吉的學術成果吸收到《左傳》研究之中。劉文淇:《青溪舊屋文集》卷六《夢陔堂文集序》。
正是在樸學風氣甚濃的氛圍之中,使得朋友之中一些人拋棄詩詞歌賦與文學之道,轉到經學領域,王翼鳳就是其中的一個。王翼鳳好詩,但受到友人影響,終不願以詩自見,“深知學詩之難,而又以士人所當學者,非詩之所得盡”,所以雖然前此數十年專力於詩,已經卓然有成效,但是仍覺不足,決定以後摒棄一切,務為有用之學,深以從前之作為恨,自謂:爾後詠歌之事,不擬更作而欲專力治經,以續成舊學。劉文淇勉勵道:
昔洪稚存、孫淵如兩先生皆先為詞章之學,而後從事於經,卒之經術文章兼善其美,以句生之勤學,若是其於詩也,既奄有眾長,則其治經也,必能發揮前賢之微言奧義矣。劉文淇:《青溪舊屋文集》卷六《舍是集序》。
薛傳均亦如王翼鳳行為,從文學轉向經學。“少喜駢儷,玉溪、樊川,及宗許鄭,鉛華盡捐,為學日盡”劉文淇:《青溪舊屋文集》卷一○《祭薛子韻文》。
揚州士人雖亦參加科舉考試,但是總以著述為己任,並不十分在意得失。
汪穀家赤貧,然勤學不輟,稍有不明晰,赴友人處審問,必得其通而後已。劉文淇歎道:“今世有科舉速化之學,皆以通經學古為迂,君以羸弱之身,又久不與試事,此豈有所為而為之,顧好之如此其篤也。”劉文淇:《青溪舊屋文集》卷八《文學汪君傳》。
方申,字端齋,少孤傭書在外,淩曙請方申為其子淩鏞教師。方申學習製舉業時,年已過四十。道光二十年(1840)奔赴江寧鄉試,回來後不久去世,年僅五十四。方申最精於《周易》,寫成《諸家易象別錄》等,成《易學五書》。劉文淇:《青溪舊屋文集》卷八《文學方君傳》。
戴文燦,先世福建漳浦,後入籍六合,常館於揚州。中舉人後,父母去世,兩遇大挑,友朋勸奔赴北京參與此事。戴文燦說:“士子讀書,所以求祿仕者,不過博父母歡耳。今二親具逝,複何誌於此耶。”梅植之曾做五君詠,按照年齒,戴文燦居首,次薛傳均,次劉文淇、次劉寶楠、次王僧保。劉文淇:《青溪舊屋文集》卷一○《清故貢士戴君墓誌銘》。
道光十一年(1831),劉文淇與劉寶楠同寓金陵,計算光陰,共計先後省試十一次,兩人同寓已經五次。於是兩人相約此後閉門著書,不複應舉,劉文淇因仿陳亦韓(陳祖範)先生作別號舍詩,向劉寶楠索同作以堅其約。劉詩如下:“四十年華轉瞬間,秋風廿載鬢先斑。名山自有千秋業,從此歸來隻閉關。壯歲齊名說二劉,白門同載幾經秋。知君亦自甘樗散,好向江湖覓釣舟。”劉寶楠和詩:“壯歲聲華伯仲間,蕭蕭都見鬢毛斑。十年贏得頭銜在,收拾殘書返故關。”後孫應科(彥之)、柳興恩、梅植之繼而和詩,並有《疊別號舍詩舊韻》作詩。劉文淇:《青溪舊屋文集》卷一一《別號舍並序》。
劉文淇最好的學友當非劉寶楠莫屬,正如前詩所說“壯歲齊名說二劉”。劉寶楠亦談到兩人交誼:
夙昔同歲生,與君交尤密。僦屋為君鄰,鹵莽定家室。
過從日五三,意氣傾膠漆。相賞有真銓,可否不輕必。
閉門望千古,殫心事纂述。
劉寶楠與劉文淇相比,家境較好,父親劉履恂,乾隆五十一年(1786)舉人,著有《秋槎雜記》一卷,收入阮元所編寫的《皇清經解》。
嘉慶己卯(1819),劉寶楠以優貢生鄉試中舉人,道光二十年(1840)成進士,曆任直隸各地知縣。為學不守門戶,搜采漢儒舊說,以《論語》研究為世所重。
他雖是經生,但是富有文人氣質,文學才能亦為時重。戴孫在道光九年(1829)所作的《念樓集序》中,談到經史之學與文學之不同:
今不必援校史讎經之例而事聲詩,終無當於曹劉七子。就揚風扢雅之才而商考證,詎有合於鄭孔諸儒?蓋實事求是者,緝古之編,而偽體別裁者,緣情之著,雖同工而異曲,實源合以流分,欲其兼之固亦難矣。戴孫:《念樓集》卷首《念樓集序》。
但是此文筆鋒一轉,談到劉寶楠時,說他卻能兩而兼之,“其能無歎觀之矣”。當然,通常治經與作詩總是難以兼顧的,當時的文學大家梅曾亮曾明確地談到學者與詩人兼得之矛盾。他說:
國初以詩鳴者,王漁洋、施愚山皆不以實事求是為學,其以是為學者,如閻百詩、惠定宇、何義門於學各有所長,而於詩非其所好,兼之者惟顧亭林、朱竹垞兩先生。亭林不以詩人自居,竹垞於詩則求工而務為富者矣,然其詩成處多而自為者少,無蹉跎而亦無獨至之思,興到之趣,未必非其學之累也。吾嚐謂詩人不可以無學,然方其為詩必置其心於空遠浩蕩,凡名物象數之繁重叢瑣者,悲舉而空其糟粕。夫如是,則吾之學常為吾詩之助,於言意之表而不為吾累,然後可以為詩。
確如戴孫、梅曾亮所描述,學者往往為學所累,難以在文學領域有傑出的表現,實因兩者不同的特質所限。此種情況在經學發達的有清一代,比比皆是。袁枚對孫星衍的勸勉就是典型的例子。劉寶楠大體上能跳出束縛,於兩方麵都有所成就。為此梅曾亮曾讚道:
吾友楚楨之詩,其學而不為所累者乎?經傳訓詁、金石輿地,百詩諸君子之所長,既兼而取致矣。而其為詩跌宕清妙,怡人心神,或磊落質直,無所雕飾。凡其生平所撰述者,至詩而一空,其跡蓋非徒專樸學者不能為之。即漁洋諸家專以詩鳴者,亦莫能傲其長而襲其美也。吾向顧知楚楨為學人,讀其詩乃益知其為詩人也。梅曾亮:《劉楚楨詩序》,《念樓集》卷首。
劉寶楠亦以詩歌自許,這在他自訂的詩文集中可見一斑。詩文集共八卷,收入詩歌372首,議論、序記、書事、墓表等文則占64篇,說明詩歌在其心中具有很重的分量。他在經生之中,詩文成就較為突出,自身對於文學創作亦有獨到見解。他說:“為文之法,曰切曰潔,切在命意,潔在修辭。”又言:
文如春水觸磯,不風自浪,雖無江河浩瀚之觀,而有動宕紆迴之致,詩有性情肫摯處,自覺驚心動魄,咄咄逼人。劉恭冕等:《念樓集書後》。
沈德潛的“格調說”、翁方綱的“肌理說”,他是不認可的,認為自古文學之道,能夠與千年古人相接,就在於真性情,“獨有真性情,千年遙相續,長尋風人旨,庶幾有本末”。
治經之餘,劉寶楠對於史學有著濃厚的興趣,臧否人物,寫有大量的史詩與史論,其治史以漢史為主,從中透露出的信息反映出他特有的史觀。
他所撰寫的一組大型史詩《讀漢書》中,對於周亞夫、婁敬、伍被、江充、息夫躬、爰盎、晁錯、張釋之、杜周、張湯、張騫、傅介子、陳湯、蕭望之、韓延壽、尹翁卷、王莽、翟義等人,紛加點評,提出一些與班固不同的看法。如對爰盎和晁錯的評價,班固認定爰盎“仁心為質,引義慷慨”,卻對晁錯加以譏誚,雲:“晁錯銳於為國遠慮,而不見身害。”甚至以晁錯類比於趙括。班固評定:“讚曰:爰盎雖不好學,亦善傅會,仁心為質,引義慷慨。遭孝文初立,資適逢世時已變易,及吳壹說,果於用辯,身亦不遂。晁錯銳於為國遠慮,而不見身害。其父睹之,經於溝瀆,亡益救敗,不如趙母指括,以全其宗。”《漢書·爰盎晁錯傳》卷四九。
而在劉寶楠看來,爰盎是“竊位作吳相,深湎無忠規,受賂匿其奸,盎罪良當治”,相反“晁錯三十章,讜言能求時”。劉寶楠討論兩人的言行舉止,就其對於國家社稷的貢獻來說,兩人是不可同日而語的,而班固的評論是很不恰當的:“班氏無公評,讚論多微辭。錯豈趙括比,盎何仁義為。
對於交通西域的張騫、傅介子,劉寶楠持否定的態度,指責張騫為漢武帝時期發動的西域、匈奴之戰的禍主,雖肯定張騫的氣節(“張騫留匈奴,其節比蘇武”),但是張騫明知“漢家故侈大,輿圖過三五”,卻說動漢武進兵西域,結果是“征調遍九州,轉餉動三輔,傾國以爭邊,博望為禍主”。在這裏,劉寶楠把漢武打通西域通道,聯絡各國共同抗擊匈奴,認為是漢武帝等君王窮兵黷武、好大喜功的結果。實際上,此非劉寶楠的一家之言,與中國曆史上重視義利之辨的儒家大臣的觀點正合。魏徵就指責張騫為好事之臣,論曰:
自古開遠夷,通絕域,必因宏放之主,皆起好事之臣。張騫鑿空於前,班超投筆於後,或結之以重寶,或懾之以利劍,投軀萬死之地,以立一朝之功,皆由主尚來遠之名,臣徇輕生之節。是知上之所好,下必有甚焉者也。《通典·邊防九》卷一九三。
劉寶楠還算肯定張騫的氣節,他對傅介子可謂全盤否定。傅介子在漢昭帝元鳳年間,以駿馬監的身份出使大宛,至樓蘭,責其王教,匈奴遮殺漢使,介子在龜茲率吏士共誅斬匈奴使者,並與隨從幾人深入樓蘭,斬殺樓蘭王,朝廷上下皆嘉其功,昭帝下詔曰:
樓蘭王安歸嚐為匈奴間,候遮漢使者,發兵殺略衛司馬安樂、光祿大夫忠、期門郎遂成等三輩,及安息、大宛使,盜取節印、獻物,甚逆天理。平樂監傅介子持節使誅斬樓蘭王安歸首,縣之北闕,以直報怨,不煩師從。《漢書》卷七○《傅常鄭甘陳段傳》。
在現代史書中,傅介子是作為孤膽英雄形象出現的,稱其能大張漢朝國威,但是在劉寶楠的筆下,此人可謂狡詐之徒。他說:
匈奴殺漢使,有罪誠當誅。匈奴使龜茲,介子斷其顱。兵交使在間,行人夫何辜。華夷赤黑同,莫別狐與烏。況複以詐嚐,軻政亦何殊。萬裏刺一人,僥幸非良圖。歸來取烈侯,功賞毋乃誣。不見趙充國,威信孚八區。
很明顯,劉寶楠不同意班固的史家筆觸,認為作為王者之師,就應按照正統的儒家政治觀念來行事,其觀點類同於司馬光的看法。司馬光說:
王者之於戎狄,叛則討之,服則舍之。今樓蘭王既服其罪,又從而誅之,後有叛者,不可得而懷矣。必以為有罪而討之,則宜陳師鞠旅,明致其罰。今乃遣使者誘以金幣而殺之,後有奉使諸國者,複可信乎!且以大漢之強而為盜賊之謀於蠻夷,不亦可羞哉!論者或美介子以為奇功,過矣!《資治通鑒·漢紀十五》卷二三。相映成趣的是王夫之對於傅介子的評價,與司馬光迥然不同,他從華夷之變的角度立論,說:樓蘭王陽事漢而陰為匈奴間,傅介子奉詔以責而服罪。夷狄不知有恥,何惜於一服,未幾而匈奴之使在其國矣。信其服而推誠以待之,必受其詐;疑其不服而興大師以討之,既勞師絕域以疲中國,且挾匈奴以相抗,兵挫於堅城之下,殆猶夫宋公之自衄於泓也。傅介子誘其主而斬之,以奪其魄,而寒匈奴之膽,詎不偉哉!故曰:夷狄者,殲之不為不仁,奪之不為不義,誘之不為不信。何也?信義者,人與人相於之道,非以施之非人者也。
君臣之義,是劉寶楠史論中最為關注的話題。漢武時期曾有太子舉兵一事。
戾太子劉據,為漢武帝和衛皇後所生,在巫蠱之亂中遭受江充迫害,舉兵後自盡而死。漢武帝極為憤怒,此時朝政動蕩,然大臣明知太子受冤,卻噤如寒蟬,莫敢發一言,隻有壺關三老茂上書,言道:
往者江充讒殺趙太子,天下莫不聞,其罪固宜。陛下不省察,深過太子,發盛怒,舉大兵而求之,三公自將,智者不敢言,辯士不敢說。《漢書》卷六三《武五子傳》。
也正賴此書,漢武帝才冷靜下來,後來憐太子無辜,乃作思子宮,築歸來望思之台於湖。劉寶楠亦以此事入詩,他十分不滿諸位大臣不能仗義執言,隻貪圖安逸與官祿:“壺關三老書,大義全人紀。公卿皆聵聾,緘默保金紫”。
人臣對於社稷的忠誠,在動蕩年代,往往處於盡忠與顧家的矛盾之中。家與國之間,確實令人難以取舍,西漢末年翟方進家族的表現是個比較典型的例子。當時,王莽決定取代漢室,翟方進後代翟義挺身而起維護漢統,兵敗後被殺,王莽掘開其宗族墳墓,燒其祖先棺柩,夷滅三族,誅及種嗣,至皆同坑,並以棘五毒並葬之。《漢書·翟方進傳》評論翟義行為道:
司徒掾班彪曰:“丞相方進以孤童攜老母,羈旅入京師,身為儒宗,致位宰相,盛矣。當莽之起,蓋乘天威,雖有賁、育,奚益於敵?義不量力,懷忠憤發,以隕其宗,悲夫!”《漢書》卷八四《翟方進傳》。
班彪悲痛翟義之舉動,也讚其忠義,但認為君子量力,在如此大勢之下反抗王莽,無疑以卵擊石,反而使得翟氏家族遭受滅頂之災。劉寶楠則以強烈的忠義觀看待此事,直斥班彪胡亂訾議:
當時仗義起,乃有一翟義,目擊宗社凶,有死誌不二,功成非所期,埋名庶不愧,力詘磔陳都,誅夷及種嗣,京觀雖已封,人紀庶不墮,先聲啟南陽,功與陳涉類,世祖闕褒封,班掾漫訾議。
在劉寶楠的信念中,人臣當以君主社稷為重,至於自身家族的榮衰是等而次之的問題。也正是有賴於翟義等人的行為,才使得綱常之道永遠延續下來,不至於遭到破壞。
在詩中評述爰盎後,劉寶楠又以《爰盎論》一文更進一步地闡發了自己的君臣觀。
首句直接點出“爰盎,漢之奸臣也”。在做吳國相時,吳王劉濞已現謀反之意,而爰盎為保全自己,僅勸他“毋反”而已,並不采取積極有效的措施。劉寶楠責道:
王不謀反而勸之毋反,無是理也;王謀反而但勸之毋反,苟免旦夕以自全,上之不能潛消其逆謀,次之不能明正其罪惡,忠臣顧如是乎?
認為晁錯是國之忠臣,也是後代臣子學習的楷模。此文後附其子劉恭冕按語,直接說出劉寶楠的意見:
人臣謀國利害,所在自當直言無隱,豈得緘默苟容以保富貴。錯忠於所事,帝亦知之,而因盎言遽誅錯以謝吳卒,為盎所欺,吳不罷兵,愚在帝不在錯也。
劉寶楠寫好《爰盎論》後,當是發付朋友一閱。我們見到的史料中,就有梅曾亮的回應。梅氏在道光二十八年(1848)回信劉寶楠,讚同他對爰盎的看法,說:“生平視爰盎不直一錢,得所示論,乃大快。其作直惟是巧耳,而巧亦不足自全,涉世者可以為戒。王夫之也有類似的觀點:其欲以恩私外市諸侯而背天子,挾莊助外交之心,以冀非望,未可知也。抑或憎妒大臣之軋已,而欲因事驅逐,以立威於廷,而攘人位,未可知也。文帝避殺弟之名,置盎不譴而參用其說。盎之無憚以逞,麵欺景帝,迫晁錯而陷之死,終執兩端,與吳、漢交市,而言之不衷也顯矣。盎,故俠也;俠者之心,故不可致詰者也。有天下而聽任俠人,其能不亂者鮮矣!(王夫之:《讀通鑒論》卷二)
劉寶楠並對漢初期的蕭何和漢末期的荀彧提出自己的看法。
他認為蕭何妒忌韓信功勞,為了取得更高的權勢,雖韓信並無背叛漢室之心,卻陷害韓信有謀反之詞。而在誅滅韓信後,蕭何獲得的政治利益就是“上使拜丞相……益封五千戶,是帝賞何殺信之功”。指出蕭何誣陷韓信的謀反方案漏洞百出,顯為臆造之舉。劉寶楠認同歸有光的觀點,“歸太仆以陳豨事為呂後與相國文致之者也”。劉寶楠並竭力為韓信以前舉動辯白,如韓信請封假齊王及期固陵來緩,世人以為有失臣節,劉氏說韓信請封假齊王是為了鞏固齊地,不使反複,使得項羽腹背受敵,乃是深於謀,類似明太祖奪取元大都策略。至於固陵期緩,也僅僅是求封,並無異誌。
荀彧身為曹操重要謀臣,但是在董昭等人欲進操爵,實施九錫,問荀彧意見時,荀彧談到曹操舉義兵的目的是匡振漢室,事遂不行。
範曄評論荀彧為“殺身成仁”,劉寶楠卻直接說:“彧,魏臣也,非漢臣,範氏之論,為荀彧所愚。”他列舉諸種史實論證荀彧忠於曹操,至於最後荀彧阻曹操進九錫,被逼自盡事情,劉寶楠認為這正是荀彧忠心的表現,釋道:
是時,帝方圖操,九錫既加,帝益忌操,彧之沮昭,必為此也。彧為操計,乃欲白操,操既疑彧,饋以空器,示必殺彧。彧忠於操,無以自明,卒見收逼,感憤飲藥,齎恨無已。其始終忠於魏也可謂至矣。不然,彧持節犒軍,為國家重臣,豈以失操意,遽爾自裁乎,操以空器饋彧,夫豈不可表聞天子,誅其侮慢使臣之罪,而遽隕身以滅其事乎?
事實上,先於劉寶楠的評點,趙翼亦曾持類似的觀點。
而此時曹操也沒有篡位之心。等到曹操權勢已強,不複行人臣之事,終不肯附和,以名義折之,遂見忌於曹操而被迫自盡。
相比劉寶楠,趙翼的觀點就平實得多,亦多合情合理之處。劉寶楠對於荀彧自盡的解釋,實在較為牽強,居然認為荀彧擔心曹操為漢獻帝所謀,而故意阻撓加九錫之舉動,又為了忠於曹操委曲求全而自盡。他也太高估了漢獻帝的實力,把漢獻帝視為對抗曹操的一股強勢力量,居然還說如果荀彧不忠於曹操,完全可以上表獻帝,誅殺曹操,實在是癡人說夢,有悖史實。
使曹操不能輕舉妄動的,正是因為荀彧所代表的士大夫仍有一定的力量,牽製著曹操。曹操讓董昭試探荀彧口風,而荀彧的拒絕讓曹操覺得時機並未成熟,故在放棄此舉後,借機除掉了荀彧。
劉寶楠史論主要立足於漢代人物,他對於漢以後的人物則隻略有點評。劉琨是晉代名將,自司馬睿東渡建康後,唯有他在北方與少數民族政權對抗,後終不支,為石勒所破滅。劉寶楠認為史書往往把劉琨與祖逖並列,但是劉琨遠非祖逖可比,劉琨為人妒賢而好佞,依違胡虜之間,功無可立,業無可就,其人可取的也就是氣節而已。
崔浩替北魏出謀劃策,是統一北方的主要謀臣,但是他卻被魏世祖所殺。劉寶楠認為崔浩被殺的真正原因並非是當時所定的罪名“盡述國事,備而不典”,而是功高震主,因為崔浩之智慮,太後、世祖及同朝內外諸大臣皆所不及。浩雖無震主之威,而有震主之謀,千夫所指,無疾而死。劉寶楠從而感歎北魏不用賢才,任刑為治,固“此魏之所以終於魏與!
劉寶楠除對於漢代人物較有研究之外,明清之政事亦在他討論之列。他曾分析明代倭寇橫行的根由,談到當局軍政敗壞之無以複加,倭寇不過六七十人,經過數千裏,明軍被殺者幾達四千人,曆時八十餘天才剿滅,其原因在於政治的腐敗:
天子修禮齋醮,惡聞人言,大臣藻飾太平,委蛇養望。於是軍國之務,視若弁髦,專閫之選,率多貪劣。屯田占賣伍籍,甌脫州郡大鎮,無一練卒。寇至入虛,聽其飽掠,殺良為虜,冒上首級,末季流寇之禍,兆於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