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存與是學術界公認的清代今文經學的啟蒙者,由他繼承了東漢何休解釋公羊學的微言大義的傳統。
關於莊存與轉向公羊學的原因,劉桂生和艾爾曼的觀點可謂針鋒相對。劉桂生提出的“講義說”,已經把莊存與公羊學說形成的時間推到其卒前的近三十年,而艾爾曼認可的觀點,卻是莊存與政治鬥爭失敗,休致回家後著書立說,離去世已經沒有幾年了。那麼莊存與在《春秋正辭》裏所論的是什麼呢?它能否支持他們各自的說法?
莊存與《味經齋遺書》裏諸書在19世紀20年代陸續刊行,後合成為一套,董士錫、阮元、魏源分別作序。董士錫寫序在道光八年(1828),而阮元寫定在道光十年(1830)前後。
董士錫在道光八年(1828)年作的緒論說:“不知者以為乾隆間經學之別流,而知者以為乾隆間經學之巨彙也。方乾隆時,學者莫不由《說文》、《爾雅》而入,深於漢經師之言,而無溷以遊雜,其門人為之,莫不以門戶自守,深疾宋以後之空言,因其藝精,抑亦術峻。而又烏知世固有不為空言而實學恣肆如是哉!”阮元序引用其受業師對莊存與的評論,說:“宗伯踐履篤實於六經,皆能闡抉奧旨,不專為漢宋箋注之學,而獨得先聖微言大義於語言文字之外”。稱莊氏“所學與當時講論或枘鑿不相入,故秘不示人”。
兩人的緒論說明:(一)莊存與非膠執於各家學說,而尋求微言大義,譽他可稱無門戶之見,貶他可稱不恪守家法;(二)莊存與學說在當時不被主流采納,與時論“枘鑿不相入”,被視為“經學之別流”。
莊存與自署書齋聯,“玩經文,存大體,理義悅心;若己問,作耳聞,聖賢在坐”。
齋聯前一句出於《漢書·藝文誌》,其意指責學者不求微言,騖為物名,“古之學者耕且養,三年而通一藝,存其大體,玩經文而已,是故用日少而畜德多,三十而五經立也。後世經傳既已乖離,博學者又不思多聞闕疑之義,而務碎義逃難,便辭巧說,破壞形體;說五字之文,至於二三萬言。後進彌以馳逐,故幼童而守一藝,白首而後能言;安其所習,毀所不見,終以自蔽。此學者之大患也”。莊存與采用此意作齋聯,亦反映他的旨趣。
嘉慶二十三年(1818),莊存與孫莊綬甲館於龔自珍家,為龔氏言“其祖事行之美者”,並請墓文,嘉慶二十四年(1819),龔自珍在京師認識宋翔鳳,龔氏稱“翔鳳則為餘推測公誌”,過了三年,嘉慶二十七年(1822)龔自珍“屏棄人事,總群言,而刪舉其大者,撰莊公神道碑銘”。這個時候,已經距莊綬甲請托四年了。龔自珍此文,可謂精心之作。但是後之學者對此文少有注意,或隻是引用龔氏對莊存與的讚語,殊不知此碑文實是了解公羊學在清代起源的一大關鍵。嘉慶二十四年(1819)魏源從劉逢祿處受教公羊學,到他撰寫莊存與神道碑時,應該對莊氏的公羊學說比較了解,他的文章卻隻字未提,而是全力敘述莊存與的《尚書既見》的撰寫經過。曆代以來,《尚書》是諸經糾紛最多的經書,《今文尚書》在西漢時立在學宮,人人誦讀。後魯恭王壞孔壁,據說得《古文尚書》,比原《尚書》多出16篇,但不久此書失傳。至東晉梅賾以偽《古文尚書》向朝廷獻上,已經多出了25篇,在唐初年頒布取士標準的《五經正義》,孔穎達替偽書作疏,風行天下。宋吳棫、朱熹,明梅開始懷疑流行《尚書》的真偽,直至清初閻若璩潛心二十餘年,寫就《古文尚書疏正》,才徹底駁倒《尚書》,影響極其深遠,梁啟超評價:
辨十數篇之偽書,則何關輕重?殊不知此偽書者,千餘年來,舉國學子人人習之,七八歲便都上口,心目中恒視為神聖不可侵犯;曆代帝王,經筵日講,臨軒發策,鹹所依據尊尚。……今不唯成為問題而已,而研究之結果,乃知疇昔所共奉為神聖者,其中一部分實糞土也,則人心之受刺激而起驚愕所供奉為神聖者,宜何如者?
難怪乎江藩《國朝漢學師承記》列閻若璩為清朝開漢學風氣的第一人。
到莊存與時期,閻若璩的結論已經深入人心,龔自珍在神道碑中開篇即說莊存與熟習閻氏之學,並服膺之,“(莊存與)幼誦六經,尤長於書,奉封公教,傳山右閻氏之緒學……既壯成進士,閻氏所廓淸已信於海內,江左束發子弟皆知助閻氏言”。然他卻在有人奏議朝廷剔除偽書,重新編訂《尚書》時,“聞之忽然起,逌然思,鬱然歎,愾然而寤謀……乃計其委曲,思自晦其學。欲以借援古今之事勢,退直上書房,日著書曰《尚書既見》若幹卷”。龔自珍論莊氏用心:
辨古籍真偽為術淺且近者也,且天下學僮盡明之矣,魁碩當弗複言。古籍墜湮什之八,頗藉偽書存者什之二,帝冑天孫不能旁覽雜氏,惟賴幼習五經之簡,長以通於治天下。
而流傳千年偽尚書廢棄的後果,“如《大禹謨》廢,人心道心之旨、殺不辜寧失不經之誡亡矣。如《太甲》廢,儉德永圖之訓墜矣……”。龔自珍在此短文中反複強調,莊氏為了維護世道人心,聖人之言,故“自韜汙受不學之名”,“自晦其學”,“頗為承學者詬病”,簡直把他宣揚成如佛祖入地獄拯救世人之精神。龔自珍讚道:
以學術自任開天下知古今之故,百年一人而已矣,若乃受不學之名,為有所權以求濟天下,其人之難或百年而一有,或千載而不一有,亦或百年數數有。雖有矣,史氏不能推其跡,門生學徒愚子姓不能宣其道,若是謂之史之大隱。以上龔自珍語,均見龔自珍《定庵文集》卷上《資政大夫禮部侍郞武進莊公神道碑銘》。
從龔自珍清楚的論述裏,我們可以很明顯地看出莊氏的用心所在。他已經認識到漢學的發展,將要危及原有統一的思想體係,造成國家意識形態的分裂。艾爾曼也注意到這一點,隻是他沒有注意到龔自珍這篇文章,也未把莊氏對偽《尚書》的態度和他采用公羊學加以聯係。
所謂的由訓詁而求聖人之道,他是不苟為的。也由於此,他的公羊學並不是著重家法,而是今古經文兼采,漢宋之學同收。他本身就是維護舊有的思想和政治秩序,稱呼他為保守者,實不為過。楊向奎、陳其泰都指出莊存與公羊學說中,具有維護舊製度的保守特點。分析其原因時,陳其泰認為:“這種特點,與莊氏本人官運順利有關,更與乾隆時期仍號稱‘盛世’,社會矛盾仍被掩蓋著尤大有關係。以後又擔任過上書房行走、學政和考官,在乾隆五十一年禮部左侍郎任上致休,很明顯他是被乾隆以詞臣處之。始終未被委以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