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取公羊學,無疑也是沿著他的一貫思路。分析他對偽《尚書》的態度,我們就會明白他並不是如後人康有為等一樣,取公羊學變易性的一麵,而是用公羊學大一統之思想,鞏固皇權的完整性,反對挑戰已有的聖人言論。

他也是經世致用者,隻是並不是我們一般意義上認同的經世者,是出於對原有秩序的調整,而是甘願“自汙”其學,保存先聖之微言大義。李兆洛從經世角度讚譽莊氏治經:

實能探製作之本,明天道以和人事,然後輟學之徒鉤稽文詞、吹索細碎、沿傳訛謬之說,一切可以盡廢。有誌於治者,由其說,通其變,舉而措之,如視諸掌,非徒經生講解之資而已也。治經者知讀書所以致用,必有觀其會通而不泥於跡者,庶幾六經在天壤,不為占畢記誦之所荒,不為迂僻膠固之所竄也夫!李兆洛:《養一齋文集》卷四《周官記序》,光緒八年湯成烈重刻本。

張舜徽也認為莊存與治經特點,“不拘漢宋門戶之見,不為繁瑣箋注之學,重在剖析疑義,講求經世致用”。田漢雲分析莊存與的《春秋正辭》,亦說莊存與具有經世致用之意,“是一位初步具有近代意識的思想家”。

莊存與的《春秋正辭》不主闡述張三世通三統,他對後人康有為大講特講的公羊三世說,不太關注,雖也提到“據哀錄隱,……撥亂啟治,漸於升平,十二有象,太平已成”莊存與:《春秋正辭》卷一《奉天辭第一》,《味經齋遺書》,光緒八年-光緒十二年刻本。

但是未作多少闡發,他主要講的就是大一統。

眾所周知,《春秋》開篇隱公第一條“元年春王正月”,公羊學就解為“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歲之始也。王者孰謂?謂文王也。曷為先言王而後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而《穀梁》卻解道:“雖無事,必舉正月,謹始也。公何以不言即位?成公誌也。焉成之?言君之不取為公也。君之不取為公,何也?將以讓桓也。讓桓正乎?曰:不正。”公羊學首講大一統,而穀梁則側重名分。東漢末年何休進一步闡述公羊學的“大一統”思想,說:

統者,始也。夫王者始受命改製,布政施教於天下。自公侯至於庶人,自山川至於草木昆蟲,莫不一一係於正月,故雲政教之始。何休:《春秋公羊經傳解詁》卷一“隱公元年”,四庫叢刊初編本。

到了莊存與,他引用漢王吉“《春秋》所以大一統者,六合同風,九州同貫”的話語,莊存與:《春秋正辭》卷一《奉天辭第一》。

更明確地發揮道:“天無二日,民無二王,郊社宗廟,尊無二上,治非王則革,學非聖則黜。”大一統的含義是多方麵的,可以表現為思想的統一,亦可見政權的統一。莊存與竭力宣揚皇權受命於天,“大哉受命,釗我至聖,弗庸踐於位,皇威饗德,乃配天地。”莊存與:《春秋正辭》敘目。

政權之不可分裂,“周公欲天下之一乎周也,二之以晉製則不可,其不可於是始。君子謹而致之,欲天下之一乎”莊存與:《春秋正辭》卷二《天子辭》。

莊存與不分兩漢,所以今文經學者一般認為是偽書的《周禮》,他卻加以重視,寫成《周官記》、《周官說》,而且把《周禮》引入《公羊》,“王事惟農是務,無有求利於其官。以於農工,穀不可勝,由此道也”莊存與:《春秋正辭》卷三《內辭第三》。楊向奎說:“莊存與以經師而談政治,由公羊出發,以《周禮》為鑒,與法家正殊途而同歸。《周禮》也尚法重農,和法家不二,公羊學而講《周禮》,重農尊法,更接近法家。”(楊向奎:《清代的今文經學》)

《周禮》多講立國之典章製度,莊存與的用意就是把《周禮》和《公羊》相結合,以前者之製度來充實後者之大義,以資經世。莊存與亦取宋學,在《春秋正辭·奉天辭》中就應用二程的話:“人理滅矣,天運乖矣,陰陽失序,歲功不成矣,故不具四時。”難怪時人評他:“不專為漢宋箋注之學,而獨得先聖微言大義於語言文字之外。”語見阮元為《味經齋遺書》所寫的序。

莊存與的公羊學說曾給孔廣森以一定的影響。孔廣森(乾隆十七年-乾隆五十一年,1752-1786),字眾仲,曲阜人,孔子六十八代孫,少受經於戴震,治學致力於《公羊》,不遵何休對《公羊》的解詁,而自創“三科九旨”,旁通諸家,兼采《左傳》、《穀梁》,著《春秋公羊通義》。

孔氏在乾隆三十六年(1771)中進士後,成庶吉士,時莊存與是會試副總裁。第二年,莊存與入院教習庶吉士。莊存與於孔廣森不僅有座師之誼,兩人也有師生關係。孔廣森在《春秋公羊正義》卷五文公十年“楚子、蔡侯次於屈貉”條,就采用莊存與經說,指出:“座主莊侍郎為廣森說此經曰:屈貉之役,左氏以為陳侯、鄭伯在焉,而又有宋公後至,麇子逃歸。《春秋》一切不書主,書蔡侯者,甚惡蔡也。蔡同姓之長,而世役於楚,自掘諸夏,……若蔡莊侯者,所謂用夷變夏者也。”孔氏認同師說,讚成莊存與的觀點:“三複斯言,誠《春秋》之微旨。

可見莊存與在當時就已熟習公羊學說,此時距他休致還有十幾年。這也進一步說明艾爾曼所斷定的莊存與政治鬥爭失敗而習公羊之說,是不可信的。但是我們也不可否認,艾爾曼學說也有可取之處,他就敏銳地察覺到莊存與同和珅之間的矛盾。需要明確的是,莊存與仕途不順與和珅關係不大,前注已經提及莊氏在乾隆二十四年後一直在禮部侍郎一職上起浮,而和珅掌握朝政應是乾隆四十五年後。至於莊氏在乾隆五十一年休致(是年68歲),是否與和珅有關,未有材料證實。

該文作為《味經齋遺書》序時,此句被刪去,艾爾曼據此認為“即使在道光初年,魏源也不敢公開提到和珅事件,或者是莊家成員要求在序言裏不要提這件敏感的事情”。艾氏以兩個版本的不同,作為研究莊存與轉向公羊學的重要線索。

我們認為,莊存與的研究公羊學說是出於考據學的發展,危及流傳千餘年聖人之道的考慮。在乾隆中葉時候,也就是和珅當政前,他就已經熟習公羊學說,但是與他回家寫成《春秋正辭》,當有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