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有所權以求濟天下”的他來說,自然有所觸動,或在他的公羊學說裏反映出來,希望君主整肅朝綱,不使朝廷小人得誌,“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正萬民以正四方。四方正,遠近莫敢不一於正,而無有邪氣奸其間者”莊存與:《春秋正辭》卷一《奉天辭》。

莊存與發揮公羊學“譏世卿”說,被楊向奎認為是直指滿洲貴族,表示出對舊貴族政權的不滿與批判,劉桂生也同此意,說莊氏對“漢族知識分子得不到重用這種現象也覺不滿。……以‘譏世卿’這條公羊大義委婉地表示抗議”劉桂生:《從莊存與生平看清代公羊學之起因》。

我們認為此處毋寧說是譏諷和珅更為合理。“譏世卿”本來自《公羊傳》對《春秋》的發揮。

《春秋》記載:“(隱公三年)夏四月辛卯,尹氏卒。”《公羊傳》解道:“尹氏者何?天子之大夫也。其稱尹氏何?貶。曷為貶?譏世卿,世卿非禮也。外大夫不卒,此何以卒?天王崩,諸侯之主也。”何休繼而發揮:“世卿者,父死子繼也。貶去名言氏者,起其世也。……禮,公、卿大夫、士皆選賢而用之,卿大夫任重職大不當世為其秉政……小人居之必奪君之威權。”何休:《春秋公羊經傳解詁》第1卷《隱公三年》。

莊存與是這樣說的:

公羊子曰:譏世卿。世卿非禮也。其聖人之誌乎?製《春秋》以俟後聖,後世之變、害家凶國,不皆以世卿故,聖人明於憂患與故,豈不知之?則何以必譏世卿?告為民上者,知天人之本,篤君臣之義也。告哀公曰:義者宜也,尊賢為大。……是故非賢不可以為卿,君不尊賢則失其所以為君,彼世卿者,失賢之路,蔽賢之蠹也。……世卿非文王之典也,無故無新,惟仁之親,尊賢養賢之家法也。莊存與:《春秋正辭》卷二《天子辭》。

很明顯,雖同講世卿,但是著力點已經發生變化,何休說的是“卿大夫任重職大,不當世為其秉政”,比較征實,明確把世卿和父死子繼聯係起來。而莊存與解釋為“後世之變、害家凶國,不皆以世卿故,聖人明於憂患與故,豈不知之?則何以必譏世卿”?聖人譏世卿不是因為他們世代秉政,而是借著“譏世卿”,來“告為民上者,知天人之本,篤君臣之義也”,“是故非賢不可以為卿,君不尊賢則失其所以為君”。他的用意應該很清楚了。

莊存與歸納《春秋》義法,說:

《春秋》之義,不可書則辟之,不忍書則隱之,不足書則去之,不勝書則省之。辭有據正則不當書者,皆書其可書,以見其所不書。……《春秋》非記事之史,不書多於書,以所不書知所書。莊存與:《春秋正辭》附《春秋要指》。

他反複強調《春秋經》有深遠隱晦之旨以求微言大義。莊氏運用此義法,把“譏世卿”指向了朝廷之小人。當時朝政最大的政治鬥爭,主要體現在同是滿人的阿桂與和珅的權力之爭上。莊存與站在阿桂一邊,“與大學士和珅同朝,鬱鬱不合”,鬥爭的結果是牽連到家族成員。我們根據1875所修的莊氏家譜統計進士名錄,在乾隆元年-乾隆四十五年前共有20次進士科中,族人共考中12名,但在乾隆四十五年和珅把握政權後,直至嘉慶四年和珅伏法,期間的7科進士試,莊氏族人無一人中第。此或許算是莊氏家族被和珅壓製的一個旁證。

其侄子莊述祖在乾隆四十五年(1780)時殿試,被和珅置於十卷後,並失去了館選的資格。

乾隆四十九年(1784),其女婿劉召揚(劉逢祿之父)參加乾隆帝南巡招試,和珅亦想摒棄不用,由於董誥的斡旋,名列一等,但劉召揚擔心不測,“乃不補官且不試禮部而歸”。劉逢祿:《劉禮部集》卷一○《記董文恭公遺事》,光緒十八年延暉承慶堂重刻本。

和珅受到乾隆如此恩寵,導致朝綱不振,莊存與在公羊學裏自然借機發揮,吐露心聲,但如把他的“譏世卿”的用意說成來源於滿漢矛盾問題,未免有些牽強。

我們認為莊存與研究公羊學,是出於對考據學思潮的反動。他所處的時代,正是考據學興起的時代。莊存與出生在康熙五十八(1719)年,除了江永、惠棟分別比他大38、22歲外,其他樸學大師的出生年,如江聲為康熙六十年(1721),王鳴盛為康熙六十一年(1722),戴震為雍正元年(1723),錢大昕為雍正六年(1728),段玉裁為雍正十三年(1735),他們都晚於莊氏。18世紀20年代前後出生的一批大師迭出,他們大多致力於古文經學,少闡發義理,考據學在學術界可謂如日中天,以“非常異義可怪之論”公羊學為代表的今文經學自在主流學術視野之外。

乾隆三十八年(1773)設四庫全書館,莊存與參與其中,《清史稿》記載四庫館成員,“其纂修等官則有戴震、邵晉涵、莊存與、任大椿、王念孫、姚鼐、翁方綱、朱筠等,與事者三百餘人”《清史稿》卷一四五《藝文誌一》。據《四庫全書總目》的署名,莊存與為總閱官。王俊義、黃愛平指出《四庫全書總目》“顯示了一代學術精華,它與明末清初以來的學風的變遷相適應,摒空疏遊談,尚征實求真,反映出重漢輕宋代學術傾向”。作為考據學的大本營,清代許多第一流的學者都出自此處,他們的學術交流也十分緊密。身處其中,莊存與當能洞曉學術主流之變化,但是他卻走上與考據學者不同的治學方向。

莊存與另辟蹊徑欲糾樸學之偏,以公羊學為中心談論微言大義,博采群經,本已不合家法,與時論“枘鑿不相入”。但是莊氏非專研經學之人,其說經以論世致用為宗旨,梁啟超關於“時代思潮”中“啟蒙期”的論述,大體適用於他,“其條理未確立,其研究方法正在間錯試驗之中,棄取未定,故此期之著作,恒駁而不純,但在淆亂粗糙之中,自有一種元氣淋漓之象”。

到他的後代莊述祖、劉逢祿、宋翔鳳等人,研究方法愈加精密,恪守公羊家法,嚴格經今古文之分。越到後來,門戶越深,排斥越強,和首倡者莊存與的取向已經不同,這或許是一個學派發展的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