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言出生於寒儒家庭,“曾祖采、祖金第、父蟾賓皆縣學生”。惲敬《大雲山房文稿》卷四《張皋文墓誌銘》。
張惠言家族譜係,從明弘治年間張端居住武進南門德安裏開始記載,稱為大南門張氏,張惠言《茗柯文》二編卷下《先府君行實》,四部叢刊初編本。
累世科舉不盛。其母《清史稿》有傳:
張蟾賓妻薑,武進人。蟾賓父金第客死京師,妻白,食貧撫諸孤。蟾賓複早卒,薑撫二子惠言、翊。貧,惠言就其世父讀,歸省薑,無食,明日,惠言餓不能起,薑撫之曰:‘兒不慣餓,憊耶?吾與而姊、而弟時時如此也!’惠言稍長,使授翊書,薑與女課女紅,常數線為節,晨起,盡三十線乃炊。夜燃燈視二子讀,恒至漏四下,裏黨稱薑苦節如其姑。《清史稿》卷五○八《列女一·張蟾賓妻薑》,亦見張惠言:《茗柯文》二編卷下《先妣事略》。
張惠言世家從事儒業,實為不易,其中女性對於後代的發展,起著關鍵性的作用。張惠言祖父卒年才35歲,祖母白氏“紡織以為食,而課三子讀書口授四子毛詩為之講解,有疑義取筆記俟伯叔父至者就質焉,或謂孺人家至貧,令兒習他業可以糊口,今使之讀,讀未成餓死矣。孺人曰:自吾翁而上五世為文儒,吾夫繼之,至吾子而澤斬,吾不可以見吾翁。卒命之學文”張惠言:《茗柯文》二編卷下《先祖妣事略》。
其父卒年38歲,張惠言才4歲,依靠母親女工維持學業。張惠言也是英年早逝,一生窮困,自訴:“予不幸無屋可居,無田可食,才力又不足以給生事,遊十年而困益甚。”張惠言:《茗柯文》補編卷下《送計伯英歸江蘇蘇州吳江序》。
他去世後,家貧如昔,有人也勸其妻讓子習賈謀生,其妻堅決反對:“吾家十數世食貧矣,然皆業儒,隳祖業不可自吾子始。
子成孫終有所成。張成孫,通小學,工曆算。《清史稿》、《清史列傳》、《清儒學案》等皆有傳。
張氏一家之困頓,其家女性之堅韌,讓後人感慨,然張家出張惠言、張琦、張成孫、張曜孫、董士錫(張惠言外甥,亦是其女婿),都是有作為之人,實中國文化之幸事。
張惠言在經學上,可謂清朝第一流人物。阮元《擬國史儒林傳序》列舉清代代表性學者,“閻若璩、胡渭等卓然不惑,求是辯誣。惠棟、戴震等精發古義詁釋聖言,近時孔廣森之於《公羊春秋》,張惠言之於孟虞《易》說,亦專家孤學也”阮元:《研經室集》一集卷二。《清史稿》卷四八○《儒林傳一》序,基本全抄阮元此文,在列舉清學者代表人物時,在“孔廣森之於公羊春秋,張惠言之於孟虞易說亦專家孤學也”中後附幾人,變成“孔廣森之於公羊春秋,張惠言之於孟虞易說,淩廷堪、胡培翬之於儀禮,孫詒讓之於周禮,陳奐之於毛詩,皆專家孤學也”。
張惠言的經學成就,被時人稱道的主要為易學和禮學,尤其是易學。
一般而言,曆史上易學研究分成象數和義理兩個派別。
象數派形成於兩漢時期,以孟喜、京房、鄭玄、荀爽、虞翻等為代表,把周易同24節氣、12時辰、五行等聯係,形成卦氣、納甲、爻辰、旁通、升降、飛伏等諸說,擴大取象範圍,往往流變成讖緯災異之說。其中又分今文經和古文經,前者為施、孟、梁丘三家,西漢立為學官,後者是費氏一家。東漢時候鄭眾、馬融、鄭玄、荀爽等從費氏,費氏大興。魏晉後衰落,宋時得複興,但內容已經發生變化,形成了陳摶、邵雍、周敦頤等的圖書學派,該學派在清初被顧炎武、黃宗羲、黃宗炎、胡渭、毛奇齡等人徹底清算,喪失了在易學中的地位。義理派由魏晉王弼開先河,雖依費氏舊本,但提倡舍象取義,得意忘象,黜象數取義理。唐孔穎達采用王弼《周易注》,編成《周易正義》,作為官方頒布的教科書流行一時,至宋以程頤為代表,以“理”統率易學,後朱熹以程頤義理為主體,兼采周氏、邵氏諸圖,成為易學集大成者。乾嘉考據學興盛之際,眾學者孜孜以求漢學,以恢複漢注說為己任,漢各種象數之說,又被重新挖掘。《四庫全書總目·經部易類》序言條陳易學史,說得很明確:“易之為書,推天道以明人事者也。《左傳》所記諸占,蓋猶太卜之遺法;漢儒言象數,去古未遠也;一變而為京(房)、焦(延壽),入於禨詳;再變而為陳(摶)、邵(雍),務窮造化。《易》遂不切於民用。王弼盡黜象數,說以老、莊;一變而胡瑗、程子,始闡明儒理;再變而李光、楊萬裏,又參證史事。《易》遂日啟其論端。此兩派六宗,已互相攻駁。又《易》道廣大,無所不包,旁及天文、地理、樂律、兵法、韻學、算術以逮方外之爐火,皆可援《易》以為說,而好異者又援以入《易》,故《易》說愈繁。
清儒《易》學研究者眾多,但有代表性的為三人:惠棟、張惠言、焦循。
惠棟博通諸經,尤以易名,反對宋易學甚力,專尊漢易,不同於清初大儒的易學研究。江藩評論清初諸儒和惠棟之差別:
《易》自王輔嗣、韓康伯之書行,二千餘年,無人發明漢時師說。及東吳惠氏起而導其源,疏其流,虞氏三聖之《易》昌明於世,豈非千秋複旦哉!國初老儒亦有攻王弼之注,擊陳摶之圖者。如黃宗羲之易學象數論,雖辟陳摶、康節之學,而以納甲動爻為偽象,又稱王輔嗣注簡當無浮義。……然不宗漢學,皆非篤信之士也。
出於“古訓明則古經明,古經明則賢人聖人之理義明”的學術信仰,戴震:《戴東原集》卷一一《題惠定宇先生授經圖》。
惠棟依據漢儒諸家解釋《周易》,既反對宋圖書學派,也拋棄義理說,而采納孟喜八卦說、京房納甲說、虞翻卦變說、荀爽升降說、鄭玄的爻辰說等諸種漢象數說,力圖融合各家體例。
張惠言追循惠棟易學研究框架,隻是比惠棟走得更專深,認為“惠棟始考古義、孟、京、荀、鄭、虞氏,作《易漢學》,又自為解釋曰《周易述》,然掇拾於亡廢之後,左右采獲十無二三,其所自述大抵祖禰虞氏而未能盡通,則旁征他說以合之”張惠言:《茗柯文》二編卷上《周易虞氏義序》。
企圖全麵恢複虞翻學說,“求其條貫,明其通例,釋其疑滯,信其亡闕”。他可謂比較成功地達到了目的,但少有己見。王夫之指責虞氏易:“漢偏泥象,多取附會。流及於虞翻,而約象互體,半象變艾,曲以象物者,繁雜瑣屈,不可勝紀”(周易外傳·係辭下第三章);王引之亦說:“虞仲翔乃於諸卦之爻,皆以旁通取義,遂令本卦之爻不取象於本卦而取於所通之卦,而陰陽相反之卦爻,皆雜糅而無辨矣。
雖然張惠言於漢易一本虞氏,但對偏向於古文經的鄭玄易學仍十分感興趣。誠然,他曾指出鄭氏易學取象偏隘,可仍高度評價其易重禮的意義,認為鄭氏“列貴賤之位、辯大小之序,正不易之論,經綸創製,吉凶損益與詩書禮樂相表裏,則諸儒未有及之者也”張惠言:《茗柯文》二編卷上《周易鄭荀義序》。
他在《丁小疋鄭氏易注後定序》中,再次肯定了鄭氏易的價值所在:
鄭氏之易,其要在禮,若乃本天以求其端,原卦畫以求其變,推象附事以求文王周公製作之意,文質,損益大小該備,故鄭氏之易人事也,非天象也,此鄭氏之所以為大。
張惠言對鄭玄易中之禮如此關注,自有其意趣所在,背後驅動他的就是經世的精神。正如他之所以推崇虞氏易,在於相信它能“而天下治”,能“遂於大道”一樣。張惠言:《茗柯文》二編卷上《周易虞氏義序》。
虞氏本不講禮,張惠言為了再現周禮,“使周家一代之製,損益具備,後有王者監儀在時,不可得而廢也”張惠言:《茗柯文》二編卷上《虞氏易禮序》。
張惠言便做出大膽的舉動,把禮融入虞氏易體例,“以虞氏之注推禮以補鄭氏之闕”,撰《虞氏易禮》兩卷,他以虞氏易推鄭氏禮,力圖把鄭氏禮納入虞氏易的體係中,實有創新之意義。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朱伯崑的評價不是很全麵。
張惠言重視鄭氏禮,有其時代背景,清禮學研究十分盛行,據張壽安統計,在《皇清經解》中,有關三禮專著占所有專著的百分之二十;《皇清經解續編》,此類專著則占了百分之二十八。錢穆評價其影響:“同時學者,裏堂、芸台以下皆承其說,若以理、禮之別為漢、宋之鴻溝焉”。亦曰禮而已矣”(《曾國藩詩文集》卷二《聖哲畫像記》,四部叢刊初編本)。淩廷堪和張惠言之間禮學致用思想有沒有聯係,目前沒有直接證據。二人集子中,都沒有提到對方。應該說,張惠言之禮學致用本自他的經世思想。
但他並非隻重文獻上的梳理,而是希望“求天地陰陽消息於易虞氏,求古先聖王禮樂製度於禮鄭氏,庶窺微言奧義以究本原”張惠言:《茗柯文》三編《文稿自序》。
由此,張惠言對清漢學的流弊痛加指責:
數十年之間,天下爭為漢學而異說往往而倡,學者以小辨相高,不務守大義或求之章句文字之末,人人自以為許鄭,不可勝數也。張惠言:《茗柯文》三編《安甫遺學序》。
至此,我們就很能理解了。治虞氏易學,張惠言可謂典型的漢學方法,但他並不拘泥於文字章句,最終目的還是在於致用。
25歲時(乾隆五十年,1785),張惠言曾居住歙縣,執教金榜家族,此時並未開始專研經學。他學易、禮應在29歲(乾隆五十四年,1789)、30歲(乾隆五十五年,1790)左右。《茗柯文》三編《文稿自序》:“王悔生見餘黃山賦而善之,勸餘為古文,語餘以所受於其師劉海峰者,為之一二年稍稍得規矩……退而考之於經”,考張惠言與王灼見麵在乾隆五十三年(1788),見《鄂不草堂圖記》(《茗柯文》二編卷下);又張惠言曾述:“歲在己酉(乾隆五十四年,1789)……餘時甫涉易學。”《楊隨安漁樵問對圖賦》(《茗柯文》第3編)
他於31歲(乾隆五十六年,1791)再入歙縣,兩年後離開,其間問禮於金榜,張惠言:《茗柯文》四篇《祭金先生文》。金榜治禮,師從江永,以鄭玄為宗,江藩評“不敢雜以後人之說,可謂謹守繩墨之儒矣”。”(姚鼐《禮箋》序,轉引自阮元:《研經室集》續2集卷二《集傳錄存·金榜傳》)張惠言語:“箋禮九篇,以鄭正鄭,惟其匡救,是為篤信。”(《祭金先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