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以禮學與人事聯係,自然會涉及對荀子的評判問題。張惠言不似淩廷堪對荀子大加褒揚(淩著有《荀卿讚》),他對荀子的評價仍有所保留,在《讀荀子》一文中,謂:“孟子之言性善,所謂操其本也,荀子之言性惡,所謂操其末也。”不過張惠言的此文落腳處,還是在文章最後的幾句話:

孔子言仁,而孟子益之以義,荀子則約仁義而歸之禮,夫義者人之裁製也,禮者仁義之檢繩也,孟子之教反身也切,荀子之敎檢身也詳。韓子曰:求觀孔子之道,必自孟子始。後之學者,欲求其途於孟子,自荀子始焉可也。張惠言:《茗柯文》初編。

張惠言指出人的情欲的必然存在,又肯定人有向善一麵,有是非之心,希望以禮約情。他說:

蓋先王之製禮也,原情而為之節,因事而為之防,民之生固有喜怒哀樂之情,即有飲食男女聲色安逸之欲,而亦有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故為之婚姻、冠笄、喪服、祭祀、賓鄉相見之禮,因以製上下之分,親疏之等,貴賤長幼之序,進退揖讓升降之數,使之情有以自達,欲有以自遂,而仁義禮智之心油然以生,而邪氣不得接焉。張惠言:《茗柯文》三編《原治》。

既然張惠言堅信先王創禮是因為人,也難怪他指責“後之君子……不治其情,而罪其欲也,不製其心,而惡其事也”,矛頭直指程朱理欲觀。那麼張惠言談的禮究竟是什麼呢?他並沒有對三禮做具體學理上的闡述,也沒有膠執於今古文經之爭,而更多地體現在對禮治的落實一麵,依他對禮製的列舉所述,應是遵從《儀禮》中的那套規定。

要重興禮治,就需要恢複禮製。為了能夠使禮治達到實際的操作效果,張惠言采用了被梁啟超稱之為“一大創作”的圖表方法說經。阮元在《張皋文儀禮圖序》中指出張惠言的用意:以為治儀禮者,當先明宮室,故兼采唐宋元及本朝諸儒之義,斷以經注,首述宮室圖,而後依圖比事,按而讀之,步武朗然。又詳考吉、凶、冠服之製,為之圖表。又其論喪服,由至親期斷之說,為六服加降表,貫穿禮經。阮元:《研經室集》一集卷一一。

從易、禮入手,追求儒家本原,是張惠言的人生理想,但他恢複禮製,有他對現實社會的憂慮在。如張惠言指責科舉取士無人,憂患時局沒有人才。可見《與左仲甫書》(《茗柯文》二編卷下)、《楊君茹征墓誌銘》(《茗柯文》四篇)、《承拙齋家傳》(《茗柯文》四編)。指責官吏道德卑下,見《送張文在分發甘肅序》(《茗柯文》初編)、《許省身家傳》(《茗柯文》四編),批判人心風俗惡劣,見《答錢竹初大令書》(《茗柯文》四編)。

禮本身就是一個等級製度,後世的綱常當是以它為基礎的,時局混亂,促使張惠言考慮當局應整肅紀綱,采用非常之法。為此,他與座師朱珪爭論。“文正(朱珪)言:天子當以寬大得民。皋文言:國家承平百餘年,至仁涵育,遠出漢唐宋之上,吏民習於寬大,故奸孽萌芽其間,宜大伸罰以肅內外之政”惲敬:《大雲山房文稿》卷四《張皋文墓誌銘》,四部叢刊初編本。

張惠言對恢複禮製很有信心,覺得“先王之製禮也甚繁,而其行之也甚易,其操之也甚簡,而施之也甚博”,但從他具體針對現實社會而采取的措施來看,我們不得不說他是迂闊的儒者。如他提倡平民應“謹章服之別”,從服飾上區別德者和富者。他想憑此激勵天下之人,以達到儒家傳統中的德治天下的目的,這就明顯失去了實際的操作意義,也不會被當時人所取用。張惠言甚至以禮製的等級觀念劃分社會行業,企圖把傳統的士農工商固定於各自的領域。他認為:“欲民之無饑寒,莫若均利源;欲利源之均,莫若正民業。”如何正民業呢?於是他提出在各個行業中計算每個行業所需要的人數,所謂的“今計一縣之中,田上下之率給幾何人?山澤所出給幾何人?四方貨賄市井之贏息所食者幾何人?謠俗所資技藝工匠之巧須幾人也?磽瘠之可化者幾何?……”。張惠言沒有說明如何統計各行業所需的人力,他也沒有這樣的技能,他隻是提供了思路。接著,他想當然地說:“總其數而乘除之,必使所業與利相當,而劑其有餘不足。”張惠言:《茗柯文》補編卷上《吏難》。

就這樣,他以簡單的算數乘除法,完成了對於如此複雜的各行業人數分配。畢竟是書生議政,我們隻能說張惠言有經世之心,沒有致用之能。

張惠言研究最深的致用之法是保甲製度,中心就是提高士紳在鄉村中的地位,取代平民任職的保甲長。他認為鄉村的症結在於吏與民的隔閡,而官吏惟利是私,胥吏滋擾,百姓深受其害。為此他提議仿照古代三老之製,采用鄉舉方法舉薦賢人,擔當保甲之事。他具體建議:

鄉設一局以紳衿一人總理,士夫數人輔之,謂之董事。牌頭無常人,輪日充當,謂之値牌。如此則牌頭之名不達於官,董事民間所自舉,不為官役,又皆紳士,可以接見官府,官吏雖欲擾之不可得矣。張惠言:《茗柯文》補編卷上《與金先生論保甲事例書》。

他所籌劃的董事局成員“以本鄉有才德能辦事者為之,皆聽本鄉公同議舉,地方官不得差派”,保甲經費的籌集,“收貯開銷,皆聽本鄉經管,地方官一切不問”。至於對百姓的編戶審查,則“責成本鄉紳士遵照條法,實力舉行。地方官隻受紳士成報,時加勸導,不得令差役挨查”。張惠言的保甲製度,頗有地方自治之意。隻是他並沒有理解清政府用意所在。殊不知,清政府之所以用平民擔任保甲長,本是抑止地方紳權的伸張,達到地方權力的平衡。

隻是到了鹹同時期,政局的變化,使清政府失去了直接控製鄉村的能力,紳士才逐漸獲得了對鄉村的領導權。不過這種局勢的出現,已經是張惠言去世後50年了。對於保甲的看法,張惠言弟張琦晚年就較中肯,說:“往時客新安,縉紳有欲行保甲者,屬琦兄弟詳定事宜,條理頗具,以為救時之良法,莫此若也。既更數十年,就聞見所及,而後知保甲之利不勝其害。……愚且以為有難且不使者,何也?今於太平無事之時,強而行之,鮮不畏其煩費……保甲者,用以團練則可行,不用以團練則不可行。保甲救亂之法而非致治之本也。……(保甲)適以重困吾民而為胥吏開其利也。”(張琦:《宛鄰文》卷一《答陸劭文論保甲書》,道光二十年陽湖張氏宛鄰書屋刻本)

張惠言的經世思想,直接影響了他的詞學理論的建立。他和其弟張琦在嘉慶二年(1797)憑借曆代詞的選本《詞選》,一舉創立了常州詞派,成為此後清朝聲勢最大的詞派,一直影響到民國。張惠言對詞學理論最完整的闡述,體現在《詞選》序中。他說:

意內而言外者,謂之詞。其緣情造端,興於微言,以相感動,極命風謠。裏巷男女,哀樂以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回要眇,以喻其致。蓋詩之比興,變風之義,騷人之歌,則近之矣。然以其文小,其聲哀,放者為之,或膚蕩靡麗,雜以昌狂悱優。然要其至者,莫不惻隱盱愉,感物而發,觸類條鬯,各有所歸,非苟為雕琢曼詞而已。張惠言:《茗柯文》二編卷上《詞選序》。

令後人費解的是,現存的張惠言文集中,除了這篇序言,一字也未提詞學。有人解釋道:“張惠言致力於詞的創作和理論探索都比較晚,所以,他還沒有來得及進行總結。”並認為“中國古代的正統文人,往往視詞為小道,因而不予重視,但從張惠言的詞學理論來看,卻顯然得不出這樣的結論”。

但揆諸事實,我們就會發現,張惠言確實並未重視詞學,此說隻是為尊者諱,或以該詞派後人的尊詞體思想套於張惠言身上。張琦闡述《詞選》編選經過:“嘉慶二年,餘與先兄皋文先生同館歙金氏,金氏諸生好填詞,先兄以為詞雖小道,失其傳且數百年,自宋之亡而正身絕,元之末而規矩隳。

從此句可以看出:(一)《詞選》編選本身隻是為了給金氏家塾學生提供讀本,可以說是文學普及本;(二)張惠言認為詞為小道;(三)雖為小道,但詞學之道與宋詞學之法到元都已喪失了,所以他以《詞選》來示金氏諸生詞學門徑。

我們憑借張惠言文章透露的信息,簡單羅列張惠言的求學生涯如下:16、17歲的時候,開始謀求科舉出身,同時問學錢伯垌書法和詩;18歲向姐夫董達章學詩;28歲,王灼和錢魯斯相繼勸其學古文;29歲,涉及易和禮;32歲編成《七十家賦抄》;36歲,問禮於金榜;37歲編成《詞選》;41歲去世。張惠言在他有關回顧文學生涯的文字中,未有填詞一項,大體上詩、賦、古文是他文學創作中文體的先後順序,其中古文是他著力最勤的。

張惠言的文集,基本上收錄著他嘉慶二年(1797)後所寫的文章,其《文稿自序》明確地昭示了晚年用力所在:

餘生四十年矣。計自知學在三十以後,中間奔走憂患,得肆力於學者才六七年,以六七年之力而求所謂道者,敢望其有得耶?使餘以為時文辭賦之時畢為之,可得二十五年,其與六七年者相去當幾何,惜乎其棄之而不知也,後此者尚有二十五年耶?②張惠言:《茗柯文》三編《文稿自序》。

應該說,張惠言早期的文學創作原為辭賦之文,28歲時在王灼和錢魯斯相勸下,才勤力於古文。但他在“為之一二年稍稍得規矩,已而思古之以文傳者雖於聖人有合有否,要就其所得,莫不足以立身行義,施天下致一切之治……道成而所得之淺深醇雜見乎其文,無其道而有其文者則未有也”②。也就是此時開始,張惠言慢慢從文士向經生轉變,本意以聖人之道,實己之古文,亦“文以載道”之意,重心仍在古文上。但是在研究群經過程中,他的學習取向已有變化,更注重於儒學經典,難怪他臨死前一年,悔歎六七年的求道時間太短,“使餘以為時文辭賦之時畢為之,可得二十五年,其與六七年者相去當幾何,惜乎其棄之而不知也”。

張惠言的詞論,無疑是這種治學背景下產生的。他本不重視詞學,但是既然因為私塾教書時候“金氏諸生好填詞”,他也借著這個契機,來闡述宣揚詞之效用,比附於詩教。

和清朝詞學的其他兩大流派(陽羨派、浙派)相比,常州詞派的理論出現是最倉促的,但也是影響最深遠的一派。後人指出張惠言的貢獻,一般是兩點:(一)尊詞體,而倡意內言外;(二)提出比興之說。但我們從清詞史看,前一點,實際上張惠言之前的詞論早有闡述,而且比張惠言具體和詳細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