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浙派的汪森(順治九年-康熙四年,1652-1665)更是把詞直接和詩聯係,“自有詩而長短句即寓焉,《南風》之操,《五子之歌》是已。周之《頌》三十一篇,長短句居十八;漢《郊祀歌》十九篇,長短句居其五;……謂詩降為詞,以詞為詩之餘,殆非通論矣”汪森:《詞綜》序,中華書局,1975年影印本。

王昶(雍正二年-嘉慶十一年,1724-1806)亦是持此意見,“詞,《三百篇》之遺也”。對於自身從事的領域,人們往往自然抬高它的身價,這也是人之常情,也多是曆代詞人所做之事。所謂的張惠言尊詞體也就是把詞比附於《詩經》而已,對於詞的起源的看法,他比前麵幾個人要客觀得多,他說:“詞者蓋出於唐之詩人,采樂府之音,以製新律,因係其詞,故曰詞。”如果說張惠言的尊詞體在詞學史上有多大特色的話,實是後人的溢美之語。就是被後人常常引用的張惠言的“意內言外”,據青目正兒考證也並非自他始,早在王士禎(崇禎七年-康熙五十年)時就已有此提法。“鄒祗謨的《遠誌齋詞衷》有這樣的話:‘阮亭(王士禎)常為予言,詞至雲間(江蘇鬆江華亭)《幽蘭》(宋征輿詞集)、《湘其》(陳大樽詞集)諸集,言內意外,已無遺議。’‘言內意外’不待言乃是‘意內言外’之筆誤”。

還有張惠言的比興依附之說,陳維崧(天啟五年-康熙二十一年,1625-1682)、朱彝尊(崇禎二年-康熙四十八年,1629-1709)、曹貞吉(崇禎七年-康熙三十七年,1634-1698)、曹禾(崇禎十一年-康熙三十九年,1638-1700)、厲鶚(康熙三十一年-乾隆十八年,1692-1753)、王昶等也早有此論。

綜上,可以看出單憑詞學理論,我們很難說張惠言比前人有多少創新。但在具體的著眼點上,我們就會發現張惠言和前代詞人確有著很大的差別之處:強烈的詞的社會功能取向。他強調詞的道德教化,也就是把他的經世思想貫穿於詞學中,希望能以此拓寬詞的範圍,提高詞的境界。他的弟子金應珪《詞選》後序,反映了張惠言的思想,後序說詞有三弊,“淫詞”,“鄙詞”,“遊詞”。前兩弊端我們暫且不議,一般之人,也知道此等的庸俗。常州詞派對“遊詞”的批判,卻很能看出他們的旨意,闡述道:“規模物類,依托歌舞。哀樂不衷其性,慮歡無與乎情。連章累篇,義不出乎花鳥。感物指事,理不外乎酬應。雖既雅而不豔,斯有句而無章。是謂遊詞。”排斥了“詞則宜於宴嬉逸樂,以歌詠太平”之類的說法。使詞成為“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回要眇,以喻其致”。

張惠言詞學的思想遵循了他的詩教用意,“詩之比興,變風之義,騷人之歌則近之矣”。我們閱讀他的《詩龕賦》,或許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其詞學宗旨。他吟道:

吾聞詩之為教兮,政用達而使專。何古人之爾雅兮,今惟繡乎帨鞶。豈緣情之或非兮,固同川而改瀾。亮餘誌之不芳兮,雖薜茝其孰玩。……將編仁義以為藩兮,結道德而葺之。峙六藝以為壁兮,楹四始以相持。……庶偽體之有裁兮,範九軌而同途。張惠言:《茗柯文》四編《詩龕賦》。

也是因為張惠言的詞學總想尋找曆代詞人的微言大義,所以在解詞時也難免出現比附,有些詞本無政治含義,但是他還是對應為“幽約怨悱”之情。王國維就說:“固哉,皋文之為詞也!飛卿《菩薩蠻》、永叔《蝶戀花》、子瞻《卜算子》,皆興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羅織。又如朱東潤也指出:至其所指發者,如論韋端己菩薩蠻四章,王碧山詠物諸篇,推闡幽隱,傳能深得作者意境。然如治歐陽永叔之蝶戀花,以為殆為韓範相繼斥逐而作,論東被之卜算子,以為與考槃詩極相似,已嫌過於推索,未必即詞人本意。至論溫飛卿菩薩蠻十四章,以為感士不遇,逐章推闡,殊非定論。

張惠言所提出詞學的宗旨,本就是出於經世的目的,自然也就得到同樣懷有用世之念的常州士人的呼應。一時有“皋文之弟宛鄰(張琦)及左杏莊(左輔)、惲子居(惲敬)、錢季重(黃山)、李申耆(李兆洛)、丁若士(丁履恒)、家劭文(陸耀遹)相與引申,張氏之說,於是盡發”陸繼輅:《崇百藥齋文集》續集卷三《冶秋館詞序》。

張惟驤在其所撰的《陸繼輅傳》中,對於常州人士詞學狀況表述更為詳細:

(陸繼輅)同時又有惠言之弟琦及左輔、惲敬、錢季重、李兆洛、丁履恒、侄耀遹相與引申惠言之說,於是盡發溫庭筠、韋莊、王沂孫、張炎之覆,金元以來俚詞淫詞叫囂蕩軼之習一洗之,毗鄰之詞始彬彬盛矣,自是二十餘年周儀、魏襄、蔣學沂、董士錫、趙植庭、錢相初、楊士昕、董基誠、董祐誠、管貽葄、方履篯又十輩皆溺苦為之,其指益深遠而言亦益文,駸駸乎駕惠言而上,而倡之者則惠言一人也。其後有董毅楊傳第彌篤常州一派。張惟驤前揭書,卷七。

張惟驤所羅列的眾人幾乎囊括了張惠言同時期及後幾十年武進、陽湖一帶士人精英,也可從一個方麵證明常州士人經世意識之勃興。

正如前文所說,張惠言的詞學理論比前人本無多大的創新之處,但他開創的詞派在日後走出常州,取代浙派,成為詞壇的主導者,有其原因所在。我們覺得最本質的一點就是時代、社會的因素。浙派在嘉道之際,已經活力漸歇,積弊重重,浙派共同遵循的藝術風格本是汪森在《詞綜》序裏提出的“字琢字煉,歸於醇雅”,講究詞律,側重詞的形式技巧,但在前期也並未拋棄注重現實的思想內容,為浙派開山的朱彝尊就說:“善言詞者,假閨房兒女子之言,通之於《離騷》、變雅之意。

在朱彝尊的詞中就有不少吐露故國滄桑、亡國遺恨之作。後至康熙末年,浙派中堅厲鶚,仍多有寄托之說,不過多感慨自身的坎坷、人世的不平,少有政治寓意。康乾之時,社會相對穩定,君主的獨斷,詞作也少有對政局的不滿之意,浙派詞的發展符合時代的需要,歌詠太平,愈加傾向於文字技巧,而內容意蘊至其末流,喪失殆盡。譚獻評:“南宋詞弊,瑣屑餖飣,朱、厲兩家,學之者流為寒乞。

嘉道之際,社會問題逐漸暴露。張惠言因緣湊巧,無意中替私塾學生編寫詞學讀本,以其一貫的經世精神注入於內,力挽浙派流弊,讓詞作關注和社會、國家、時代相關的命題,常州士人又相為呼應。加之日後時局問題日趨嚴重,於是儒家的用世傳統,在康乾之際消歇後,立刻轟然而起。常州詞派正符合了這一時代變化。而社會危機的深刻,也使更多的士人接受了詞派主張,張惠言同時的浙派吳翌鳳、郭麐雖企圖挽救浙派危機,但大勢已去。

作為文學作品,如果總是充斥著仁義道德的教化,總是講求社會危機的解決之道,固然在社會變動中能一時占據主流,但是不講藝術性,仍是不會長久流傳的,理由很簡單,它已經失去了文學作品存在的價值。

雖然張惠言的詞學理論洋溢著道德教化,抒發自身的社會關懷,但畢竟他文學修養很高,在詞學創作中,當然不是八股之類的僵化和呆板說教。葉嘉瑩從藝術欣賞的角度詮釋張惠言詞作,曾說過:

惠言似乎隻是一個頗為迂執的經師。他之提出比興寄托的理論,並非完全由於文學的觀念,而大半乃是由於道德的觀念。他的主旨,隻是為了推尊詞體,使之合於士大夫的價值標準。

但以後改變了看法,說:

在《說張惠言〈水調歌頭〉五首》,我卻發現他實在乃是一位具有極為細致精微的詞人之心性的人,他的詞論也不僅是出於經師的欲求載道的道德觀念而已,而是對詞之美感特質也確實有其一己之體認。葉嘉瑩對張惠言的《水調歌頭》極為推崇,清末陳廷焯早有評論:“皋文《水調歌頭》五章,既沉鬱,又疏快,最是高境。陳(維崧)、朱(彝尊)雖工詞,究曾到此地步否?不得以其非專門名家少之,熱腸欲思,若斷仍連……全自《風》、《騷》變成。

我們已經論述張惠言的經學與詞學成就背後都有經世精神的推動,那麼他的經學與詞學之間又呈現何種關係呢?這是很有意義卻又很難回答的論題。學者們涉獵最多的是張惠言的易學思想,對於他詞學理論的影響,文章多引用清末張德瀛的考證,指出張氏“意內言外”思想,非源於《說文解字》,而是出自孟喜《周易章句》,由此派生出尊詞體、講求比附寄托等理論框架。平心而論,此等文章推論大體可信,但是我們也應該看到,張惠言並非把詞學理論作為自己的研究重心,體現他詞學理論的文章也就區區454字的短文,不可能把他的詞學理論淵源闡釋得十分清楚。我們上文曾提到青目正兒考證出的王士禎“詞內意外”的言論,我們也發現元初陸文圭所寫的《玉田詞源稿序》,開篇即講“詞與辭字通用,《釋文》雲意內而言外也。意生言,言生聲,聲生律,律生調,故曲生焉”。我們認為詞即“意內言外”的提法,源自《周易》詮釋者如孟喜的《周易章句》等書籍中,後為許慎引入《說文解字》,影響大為擴大。詞學興起後,作為新生的文學領域自然而然地尋求經典文字的解釋,故早在張惠言重提“意內言外”以前,此提法在詞學界已有一定的共識,張氏很可能已知道此提法,隻是當時的詞人多以為出典於《說文解字》。而張惠言作為一代易學大師,直溯本源,於世風流變之際,重新揭示此類學說,重尊詞體,亦有時代意義。張惠言《詞選序》提到“傳曰:意內而言外者謂之詞”,此“傳”當指易中的“係辭傳”。饒有意味的是,張惠言雖指出“意內言外”出自《易》,但是他的好友陸繼輅已經把此解讀成為源於《說文解字》了,也可見當時詞學界一般之認識。

我們力圖找出張惠言經學與詞學之間的關係,但正如我們已經敘述的,這是很難回答的論題。我們能在他所存的文本上發現詞學受到易學的影響痕跡,但是前者多大程度上受到後者的影響呢?抑或他本受到曆代詞學理論的影響,隻是把此依附於易經而已呢?這或許是見仁見智的話題了。不過我們可以肯定的是,張惠言的文學與經學成就自有它的經世意義所在。與他一起,大批常州同道以關心世事、救濟天下為己任,上下議論,互相影響,成為清代中晚期經世思潮興起的重要力量,張惠言作為領軍人物,昭示著清代學風的轉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