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自毛鄭以來,說者眾矣,或主小序,或主毛鄭,或兩有所不主而自以其意說之,大抵皆隨其人性情學力之所至以自驗,其淺深高下各有所得也,亦各有所失也。期不失聖人垂教之意為後學所循習而已。李兆洛:《養一齋文集》卷四《詩經申義序》。
他既讚揚胡承珙對於古文學派毛詩的新解,道:“胡君墨莊之於《詩》也,宗諸撰而以正其指,參諸箋以別其異,旁求諸家以彌其罅……蓋以《詩》自冶其性情,而即以其性情融之於詩也。”李兆洛:《養一齋文集》卷四《毛詩後箋序》。
也欣賞魏源對於《詩》今文經的研究,說:“魏子默深之治《詩》也,割數千年來相傳之篇第,掊擊數千年來株守之序箋,無獨是之見者然乎?”李兆洛:《養一齋文集》卷三《詩古微序》。
我們注意到,李兆洛為魏源《詩古微》撰寫的序文中,特別提到了“無獨是之見”與“守獨是之見”的偏頗。他主張:“無獨是之見者,不可與治經,蔽於所不見也,眾喙若雷,此挽彼推,頹靡而已;守獨是之見者,不可與治經,蔽於其所見也,盛氣所鑠,不顧迕錯,虛詭而已。”李兆洛前揭文。
從而提出學者需要的是“懷獨是之見”,具有自己獨立的見解和想法,而非人雲亦雲,或者抱殘守缺。胡承珙治毛詩,魏源治《詩》宗今文魯、齊、韓三家,都能見其是,故兩人主張雖有很大差異,然也為他所稱許。
李兆洛論學講通脫,不苟於門戶,在政治觀上,他追求本源之道,談時變,不僵持於形式之法,如他對於《周官》的看法。他承認“《周官》者,古今治天下之版法也”。然流傳下的《周官》,缺少“冬官”一部分,“學者病冬官之亡,以為王官根柢皆在冬官,冬官亡而五官莫能辨”,對此他並不以為然。反問道:“所謂根柢者,封建井田之規模,郊壇、宗廟、宮室、邱封、車旗、律呂、彝器之製度而已。即其書完具,其法可得施用於今日乎?”故他宣稱:“師《周官》者當師其意,不可師其法。”為此他列舉曆史上正反例子,加以申明,“漢之三老嗇夫得以俗教安之意,故民氣達;宋之宰相得塚宰進退百官之意,故人才興;明士庶之製得以儀辯之意,故士氣伸,其法未嚐同,而皆足以致治。若北周之名官,以次比附唐之六典,規仿文字如模印,然曾何益於治乎?”李兆洛:《養一齋文集》卷三《周官記序》。
在他看來,漢、宋、明諸朝能夠在某些方麵取得成功,就是因為他們能領悟《周官》之道,因時製宜。而如北周,即使照搬各種製度,又有何用?
雖然嘉道之際,李兆洛最為時人看重的是他的博學致用,他自己也不願以文名自囿,然在現今學術界研究中,他卻為文名所掩,多被視為文學史上的人物,他繼惲敬、張惠言之後,是陽湖文派的代表,在文學史上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李兆洛發展了陽湖文派的理論,論文欲合駢散為一,針對當時治古文者知宗唐、宋不知宗兩漢,因輯駢體文鈔編選《駢體文鈔》,隱與桐城姚鼐《古文辭類纂》抗衡。
李兆洛為文主張混合駢、散兩體之長,與清朝駢文中興息息相關。自從唐宋古文運動後,兩漢六朝駢體文就逐漸喪失了主導地位,讓位於古文(散文),然經過清初陳維崧、毛奇齡等人倡導,至雍正、乾隆之際,胡天遊承上啟下,而在嘉道年間大昌,一時名家有袁枚、邵齊燾、孫星衍、洪亮吉、汪中等人。隨著駢文的興起,以桐城派為代表的古文受到抨擊,錢大昕就指責方苞:“方所謂古文義法者,特世俗選本之古文,未嚐博觀而求其法也,法且不知,而義於何有?”錢大昕:《潛研室文集》卷三三《與友人書》。
阮元也說:“近代古文名家,徒為科名時藝之累,於古人之文有益時藝者,始競趨之。”阮元:《研經室集》三集卷二《與友人論古文書》。
又視駢文為文章正統,“今人所便單行之文,極其奧折奔放者,乃古之筆非古之文也”阮元:《研經室集》續集卷三《文韻說》。
而桐城派則排斥駢文,姚鼐編《古文辭類纂》就提出:“古文不取六朝人,惡其靡也。
在清朝駢文興起的背景下,李兆洛重視駢體,與桐城派散文立異,其目的仍是以振古文之衰,使古文能取法較寬,消除駢文派和桐城派的爭執。正如包世臣所述:“時論盛推歸、方,宗散行而薄駢偶,君則謂唐、宋傳作皆導源秦、漢;秦、漢之駢偶,實唐、宋散行之祖。”包世臣:《包世臣全集·藝舟雙楫》卷七(下)《李鳳台傳》。
桐城派主宗唐、宋,尤重韓愈。李兆洛要使古文導源於秦漢六朝,必須動搖韓愈的地位,故他指責韓愈:
文之法始自昌黎,蓋以應酬投贈之義無可立,假於法以立之,便文自營而已。習之者遂藉法為文,幾於以文為戲矣。李兆洛:《養一齋文集》卷一八《答高雨農》。
又說:
文至近日澌泯盡矣,徒取通俗焉耳。昌黎始變法,裴中丞深切譏之。世徒懾於韓,莫申裴論。其實古所謂文者,溫潤縝密有玉德焉,未有佻佼鄙僿躁剽而可以為文者也。然昌黎惟序記之作逞其筆勢,小乘體裁,而堤防一壞,狂瀾承之,不可複挽。此亦風會使然。李兆洛:《養一齋文集》卷一八《答屈侃甫》。
在批判韓愈的同時,李兆洛又編選《駢體文鈔》,以示人為文門徑。他指出:
天地之道,陰陽而已。奇偶也,方圓也,皆是也。陰陽相並俱生,故奇偶不能相離,方圓必相為用。……六經之文,班班俱存。自秦迄隋,其體遞變,而文無異名。自唐以來,始有古文之目,而目六朝之文為駢儷。而為其學者,亦自以為與古文殊。
對於李兆洛的選編用意,蔣彤更直接地總結道:“先生以為唐以下始有古文之稱,而別對偶之文曰駢體,乃更選先秦、兩漢下及於隋為《駢體文鈔》,欲使學者沿流而溯,知其一原。
李兆洛欲打通駢散,在《駢體文鈔》中不免矯枉過正,把一些散文也當作駢文收入,對於《駢體文抄》收入司馬遷《報任安書》、諸葛亮《出師表》等文,友人莊綬甲就有疑義,李兆洛表示道:“若以為《報任安》等書不當入,則豈惟此二篇,自晉以前皆不宜入也。如此則《四六法海》等選本足矣,何事洛之為此嘵嘵乎?”(《養一齋文集》卷一八《答莊卿姍》)
但是其主張別開生麵於桐城派,使人更加明確陽湖文派的宗旨,同時也反映出清文學史上的發展趨勢,駢文和古文經過一段時間的對立,逐漸走向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