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於河東望族的柳宗元博古通今,精明敏捷,貞元初期即以童子而有奇名。長於江南的劉禹錫也飽讀詩書,出入經史,器宇軒昂,廣有才名。
柳宗元和劉禹錫這兩個當時最年少的才子,在一起走馬長安,題名雁塔,宴飲曲江的春風得意的日子裏,惺惺相惜,結同年之誼。在此後的10年間,柳劉兩人雖聚少離多,但經曆驚人地相似:都承受了喪父之痛,都以博學宏辭在朝中做過校刊典籍的官員,也都曾在京畿附近任過縣職。
803年,柳宗元從藍田尉、劉禹錫從渭南主簿任上同時調回朝中,任職監察禦史台,成為朝朝相處的僚友。
在雅重詩文的政壇,柳劉兩人無疑是最為出色的青年才俊。文名為他們贏得了時譽,也成為他們進身的階梯。朝廷要人爭相攬之於門下,同輩之人也趨之若鶩。
“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這是千百年來士人的普遍理想,柳劉年輕的心渴望著建功立業,匡扶時弊。而當時的唐王朝在經曆了“安史之亂”後,已是風雨飄搖,百病叢生。
唐德宗李適去世以後,王叔文、王伾等人擁立唐順宗李誦,並在其的支持下針對積弊大刀闊斧地革新朝政,史稱“永貞新政”。新政使得百姓相聚,歡呼大喜。
由於王叔文的力薦,劉禹錫和柳宗元分別從八品禦史擢任正六品的屯田員外郎和禮部員外郎。他們出入禁中,參與機要,聯絡內外,引導輿論,成為改革集團的核心人物,史稱“二王、劉、柳”。
當此之時,柳宗元和劉禹錫激情澎湃,躊躇滿誌,以為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而對於政治形勢的嚴峻和政治鬥爭的風險卻缺乏認識,或者竟不以為意。
果然,風雲突變。就在唐憲宗李純即位的第三天,一批才高名重的革新派人士被斥出朝,貶為遠州司馬,史稱“二王、八司馬”,其中劉禹錫貶朗州,柳宗元貶永州。這一別就是11年。在這些淒風苦雨的日子裏,劉禹錫貶和柳宗元書信往還,相互安慰,以自己的心溫暖著朋友的心。
時過境遷,氣候稍暖,在一些同情他們的大臣的努力下,朝廷發出了召回劉柳等仍然貶謫在外的五司馬的詔令。江湘逐客終於等來了北歸的春訊。
柳宗元和劉禹錫又見長安,又見故人。撫今思夕,不禁感慨萬千。而最令人歎息的是,去時紅顏少年,歸來鬢已星星。回想逝去的時光,不禁生出一種隻爭朝夕的緊迫感。
這次歸來,他們有雲開霧散的感覺,對建功立業也有著許多希冀。心情的愉悅激起了他們的遊興。在傾城看花的日子裏,劉禹錫和柳宗元也來到了玄都觀。
看到一院桃花,想起春風得意的袞袞諸公,劉禹錫觸景生情,寫下了那首著名的《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
紫陌紅塵拂麵來,無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觀裏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
雖然以桃花花品不高而輕蔑之,是劉禹錫一貫的審美取向,但詩中表現的戲謔、嘲諷之意,也是十分明顯的。
事態的發展完全出乎他們意料。隻在長安待了一個月,同被召回的五司馬又一例出為刺史,這一去更加遙遠。柳宗元是柳州,劉禹錫去的則是最為蠻荒險惡的播州,也就是今天的遵義。
驚聞此事,柳宗元悲從中來,泣下如雨,不是為自己,而是為朋友。他深知,跋山涉水,一路顛簸地前往播州,劉禹錫風燭殘年的母親斷然是有去無回。而撇下老母無人奉養,劉禹錫也一樣難逃不孝的惡名。
柳宗元悲憤於這種積毀銷骨的迫害,不忍見朋友窮愁無措,斷然決定上疏,請求自往播州,換劉禹錫去柳州,即使因此獲罪也在所不惜。多虧重臣裴度從中周旋,柳宗元去了柳州。
摯友相攜出了長安,一路南行,來到衡陽。分手在即,經曆了幾個月來的大喜大悲,重又置身荒煙故道,柳宗元潸然淚下,賦詩《衡陽與夢得分路贈別》,為自己,也為朋友歎息。
十年憔悴到秦京,誰料翻為嶺外行。
伏波故道風煙在,翁仲遺墟草樹平。
直以慵疏招物議,休將文字占時名。
今朝不用臨河別,垂淚千行便濯纓。
本是少年得誌,卻偏偏仕途偃蹇,功業無成。看大雁北飛,感歸程無望。聽哀猿悲鳴,覺愁腸寸斷。麵對同樣傷慟的友人,劉禹錫以《再授連州至衡陽酬柳柳州贈別》詩作深情作答:“去國十年同赴召,渡湘千裏又分歧。重臨事異黃丞相,三黜名慚柳士師。歸目並隨回雁盡,愁腸正遇斷猿時。桂江東過連山下,相望長吟有所思。”
友人情深義重的答詩,讓柳宗元心潮起伏。他們今日一別,山高水遠,前路茫茫,相見何時!如能歸隱田園,比鄰而居,那將是一種什麼樣的幸福啊!
柳宗元依依不舍,一氣寫下了《重別夢得》和《三贈劉員外》:
二十年來萬事同,今朝歧路忽西東。
皇恩若許歸田去,晚歲當為鄰舍翁。
信書成自誤,經事漸知非。
今日臨歧別,何年待汝歸。
朋友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從自己心底湧出,劉禹錫百感交集,遂有《重答柳柳州》,《三答柳柳州》作答:
弱冠同懷長者憂,臨岐回想盡悠悠。
耦耕若便遺身老,黃發相看萬事休。
年方伯玉早,恨比四愁多。
會待修車騎,相隨出罻羅。
柳宗元以安邦之才出刺荒州,盡職盡責,頗有惠政。閑暇時,兩人依舊相互關懷,詩文唱和。柳宗元留下的100多首詩中,題贈劉禹錫的就有10多首。
他們出為刺史的第四年,劉禹錫痛失慈母。柳宗元3次派人往連州致祭,致書殷殷相勸,並約定待劉禹錫扶柩歸鄉至衡陽時親往吊唁。但就在這時,劉禹錫隨後又接到了從柳州來遞送訃告的信使。
劉禹錫展讀友人辭情哀苦的遺書,痛不欲生。柳宗元書中托以撫孤之事。因此,就在旅途中,劉禹錫含悲忍痛,安排柳宗元的後事。他馳書韓愈,托其為共同的朋友撰寫墓誌銘,接著又向死者生前好友分送訃告。
劉禹錫一回到洛陽,立即去柳州吊唁,並寫下《祭柳員外文》。
8個月後,柳宗元歸葬萬年先人墓側,劉禹錫攜亡友遺孤前去祭奠,又寫下《重祭柳員外文》。從此,他不負重托,視友人子如同己子,撫養成人,並嘔心瀝血編輯柳宗元詩文集,傳之於世。
此後的20多年,劉禹錫輾轉四川、安徽任刺史。雖然最終又回到朝中,出任翰林學士、太子賓客、檢校禮部尚書等顯職,但他早已是意興闌珊。對友人的懷念,並未隨時光的流逝煙消雲散。
柳宗元和劉禹錫之間友、情,體現了儒家“五倫”中所說的友誼,有如夜空中的明月,有如黑暗中的燭光,一直照亮著古代文壇與政壇的一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