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太道:“怎麼能談從前的事,現在不是抗戰嗎?而且我們吃了這兩三年的苦,也就覺悟到過去的浪費,是一種罪孽。”李南泉站起來,先打了個哈哈,點頭道:“太太,你不許生氣,我得駁你一句。即說到怕浪費,為什麼你還要打牌?難道那不算浪費時間,浪費精力?而且,又浪費金錢。騰出那工夫你在家裏寫兩張字,就算跟著我畫兩張畫也好。再不然,跟著隔壁柳老先生補習幾句英文,全比打牌強嘛!你不在家,王嫂把孩子帶出去玩去了,我想喝口茶,還得自己燒開水;我不鎖門,又不敢離開一步。你既決心做個賢內助,你就不該這樣辦。”李太太道:“一個人,總有個嗜好,沒有嗜好,那是木頭了。不過,我也想穿了,我也犯不上為了打小牌,喪失兩口子的和氣。從今以後,我不打牌了。”說時,他們家雇的女傭王嫂,正進來收拾飯菜碗,聽了這話,她抿了嘴笑著出去。李南泉笑道:“你瞧見嗎?連王嫂都不大信任這話。”李太太已把一個女孩兩個男孩的手臉都洗完,倒了水,把桌上菜油燈加了一根燈草,而且換了一根新的小竹片兒,放在油碟子裏,算是預備剔燈芯的,然後把這盞陶器油燈,放在臨窗的三屜小桌上,笑向李先生道:“你來做你的夜課罷,開水馬上就開,我會給你泡一杯好茶來。”她這麼一交代,就有點沒留神到手上,燈盞略微歪著,流了好些個燈油在手臂上。她趕快在字紙簍裏抓了一把爛紙在手上擦著。不擦罷了,擦過之後,把字紙上的墨,反是塗了滿手臂。
李南泉笑道:“這是何苦,省那點水,反而給你許多麻煩。”李太太笑道:“你不要管我了。你似乎還有點事。今天晚上涼快,你應該解決了吧?”李南泉道:“你說的那個劇本?我有點不願寫了。”李太太還繼續將紙擦著手,不過換了一張幹淨紙。她昂著頭問道:“那為什麼?隻差半幕戲了。假如你交了卷,他們戲劇委員會把本子通過了,就可以付咱們一筆稿費。拿了來買兩鬥米,給你添一件藍布大褂,這不好嗎?我相信他們也不會不通過。意識方麵,不用說,你是鼓勵抗戰精神。情節也挺熱鬧的,有戲子,有地下工作人員,有漢奸,有大腹賈。對話方麵……”李南泉微微向太太鞠了個躬,笑道:“先謝謝你。這完全是你參謀的功勞,純粹的國語,而且是經過濾缸濾過的文藝國語。就憑這一點,比南方劇作家寫得要好得多,準能通過。”李太太笑道:“老夫老妻,耍什麼骨頭?真的,你打半夜夜工。把它寫完罷。”李南泉道:“我本來要寫完的。這次進城,遇到許先生一談之後,讓我掃興。人家是小說家,又是劇作家,文藝界第一流紅人。可是,他對寫劇本,不感到興趣了。他說,劇本交出去,三月四月,不準給稿費。出書,不到上演,不好賣。而且轟炸季節裏,印刷也不行。戲上演了,說是有百分之二或百分之四的上演稅,那非要戲掙錢不可。若賠本呢,人家還怪你劇本寫得不好,抹一鼻子灰。就算戲掙了錢,劇團裏的人,那份藝術家浪漫脾氣,有錢就花,管你是誰的。去晚了,錢花光了,拿不到。去早了,人家說是沒有結賬。上演一回劇本,能拿到多少錢,那實在是難說。”
李太太道:“真的嗎?”南泉道:“怎麼不真,千真萬確。這還是指在重慶而言。若論大後方其他幾個城市,成都,昆明,貴陽,桂林,劇團上演你的劇本,那是瞧得起你。你要上演稅,那叫夢話,你寫信去和他要,他根本不睬,所以寫劇本完全是為人做嫁的事。許先生那分流利的國語,再加上幾分幽默感,不用說他用小說的筆法去布局,就單憑對話,也會是好戲。然而他沒有在劇本上找到米,找到藍布大褂。”李太太笑道:“這麼一說,你就不該寫劇本了。不過隻差半幕戲,不寫起來,怪可惜了兒的。”她說著,自去料理家務去了。李先生在屋子裏來回走了幾轉,有點煙癮上來,便打開三屜桌的中間抽屜。見裏麵紙張上麵:放了小紙包印著黃色山水圖案畫的紙煙盒。上麵有兩個字,黃河。因道:“怎麼著?換了個牌子。這煙簡直沒法兒抽。”那女傭人王嫂正進房來,便道:“朗個的?你不是說神童牌要不得,叫著狗屁牌嗎?太太說,今天買黃河牌。比神童還要相因’些。”李先生搖搖頭道:“這叫人不到黃河心不死。好煙抽不起,抽這煙,抽得口裏臭氣熏天,我下決心戒紙煙了。王嫂有火柴沒有?”王嫂笑道:“土洋火咯,龐臭!你還是在燈上點吧。”李南泉把這盒黃河牌拿在手上躊躇了一會子,終於取了一支來,對著菜油燈頭,把煙吸了。他的手挽在背後,走出房門來,在走廊上來回地踱著步。隔了窗戶,見那位吳教授戴上老花眼鏡,正伏在一張白木桌子上,看數學練習本。原來他除在大學當副教授之外,又在高中裏兼了幾點鍾代數幾何。
李先生一想,人家年紀比我大,還在作苦功呢,自己就別偷懶了。於是折轉身來,走回屋子裏去。那盞菜油燈,已添滿了油。看那淡黃的顏色,半透明的,看到碟子底和三根燈草的全部。笑道:“今天的油好,沒有摻假。難得的事,為了這油好,我也得寫幾個字。”於是將一把竹製的太師椅端正了,坐了下來。那一部寫著的劇本,就在桌子頭邊,移了過來,先看看最後寫的兩頁,覺得對話頗是夠勁,便順手打開抽屜,將那盒黃河牌紙煙取出,抽出一支,對著燈火吸著,昂起頭來,望著窗子外麵,見對麵山溪那叢竹子,為這邊的燈光所映照,一條偉大的尾巴,直伸到走廊茅屋簷下。那正是一竿比較長的竹子,為積雨壓著垂下來了。一陣風過辟辟噗噗,幾十點響聲,雨點落在地上。這很有點詩意,立刻拿起麵前的毛筆,文不加點地寫下去。右手拿著筆,左手就把燈盞碟子裏的小竹片兒剔了好幾回燈草。同時,左手也不肯休息,慢慢地伸到桌子抽屜裏去,摸索那紙煙。摸到了煙盒,也就跟著取一隻放在嘴角,再伸到燈火上去點著,一麵吸煙,一麵寫稿。眼前覺得燈光比較明亮。抬頭看時,也不知道太太是什麼時候走了來自勺,正靠了桌子角,拿著竹片兒輕輕地剔著燈草。笑道:“這好,我寫到什麼時候,你剔燈剔到什麼時候。你不必管了,在菜油燈下,寫了四五年稿子,也就無所謂了。反正到了看不見的時候,你一定會自來剔燈。”
李太太笑道:“我看你全副精神都在寫劇本,所以我沒有打攪你,老早給你泡好了一杯茶,你也沒有喝。蚊子不咬你嗎?”這句話把李先生提醒,“哎呀”了一聲,放下了笑,立刻跳了起來,站在椅子外,彎著腰去摸腿。李太太道:“你抬起腿來我看罷。”李先生把右腳放在竹椅子上,掀起褲腳來看看,見一路紅包由腳背上一直通到大腿縫裏。李太太道:“可了不得,趕快找點老虎油來搽搽。還有那一條腿呢?”李先生放下右腳,又把左腳放在椅子上。照樣查看,照樣的還是由腿背上起包到大腿縫裏。李太太道:“這就去用老虎油來搽。兩條腿全搽上,你也會感到火燒了大腿。”李先生放下腳來,搖搖頭笑道:“這半幕戲我要寫完了,恐怕流血不少。我的意思是弄點血汗供養全家,倒沒有想到先喂了一群蚊子。”李太太道:“我是害了你了。那末,就不必再寫了。”李南泉情不自禁的,又把那不到黃河心不死的紙煙,取了一支在手,就著燈火把煙吸了,背了兩手,在屋子裏踱著步子來去。李太太笑道:“你說這黃河牌的紙煙抽不得,我看你左一支右一支地抽著,把這盒煙都抽完了,你還說這煙難抽呢。”她說著,手上拿了一件舊的青衣服,和一卷棉線,坐到旁邊竹椅子上去。李南泉道:“怎麼著,你還要補衣服嗎?蚊子對你會客氣,它不咬你。”李太太道:“把這件衣服補起來,預備跑警報穿,天晴又沒有工夫了。”
李南泉歎了一口氣,又坐到那張竹椅子上去。李太太道:“你還打算寫?今天也大意了,忘記了買蚊煙。你真要寫的話,我到吳先生家裏,去給你借兩條蚊煙來。”李南泉道:“我看吳先生家也未必有。他在那裏看卷子,時時刻刻拿著一把扇子在桌子下轟趕蚊子。”李太太道:“這是你們先生們算盤打得不對。舍不得錢買蚊煙,蚊子叮了,將來打擺子,那損失就更大了。”李先生翻翻自己寫的劇本,頗感興趣,太太說什麼話,他已沒有聽到,提起筆來,繼續地寫。後來聞到藥味,低頭一看,才知太太已在桌子角下燃起了一根蚊煙。這更可以沒有顧忌,低了頭寫下去。其間剔了幾回燈草,最後一次,就是剔起來,也隻亮了兩分鍾。抬頭看時,碟子裏麵,沒有了油。站起身來,首先發覺全家都靜悄悄地睡了。好在太太細心,事情全已預備好,已把殘破了瓶口的一隻菜油瓶子,放在旁邊竹製的茶幾上。他往燈盞裏加了油,瓶子放到原處,手心裏感覺到油膩膩的,正彎著腰到字紙簍裏去要拾起殘破紙來,這就想到太太拿字紙擦油,曾擦了一手的墨跡。於是拐到裏麵屋裏,找一塊幹淨的手紙緩緩擦著。這時看看太太和三個孩子,全已在床上睡熟。難得一個涼快天,而且不必耽心夜襲,自然是痛痛快快地睡去了。這屋裏的舊紅漆桌子上,也是放了一盞菜油燈。豆大的燈光,映照得屋子裏黃黃兒的,人影子都模糊不清。
聽聽屋子外麵,一切聲音,全已停止。倒是那簷溜下的雨點,滴滴篤篤,不斷向地麵落著。聽到床上的鼻息聲,與外麵的雨點相應和,這倒很可以添著人的一番愁思。他覺得心裏有一份很大的淒楚滋味,不由得有一聲長歎,要由口裏噴了出來。可是他想到這一聲長歎若把太太驚醒了,又要增加她一番痛苦。因之他立刻忍住了那歎聲,悄悄兒走到外麵屋子來。外麵屋子這盞燈,因為加油之後,還沒有剔起燈草,比屋子裏麵還要昏黑。四川的蚊煙,是像灌香腸一樣的做法,乃是把薄紙卷作長筒子,把木屑砒霜粉之類塞了進去,大長條兒地點著。但四川的地,又是很容易反潮的,蚊煙燃著放在地上,很容易熄。因之必須把蚊煙的一頭架放煙身的中間,每到燒近煙身的時候,就該將火頭移上前一截。現在沒有移,一個火頭,把蚊煙燒成了三截。三個火頭燒著煙,燒得全屋子裏煙霧繚繞,整個屋子成了煙洞。於是立刻把房門打開,把煙放了出去,將空氣納了進來。那半寸高的燈焰,在煙霧中跳動了幾下,眼前一黑。李先生在黑暗中站了一會,失聲笑了起來。外麵吳春圃問道:“李先生還沒有睡嗎?”摸黑坐著。李南泉順步走出房門,見屋簷外麵已是一天星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