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菜油燈下(3 / 3)

吳先生還是捧了水煙袋,站在走廊上,因問道:“吳兄也沒有睡?”他答道:“看了幾十份卷子,看得頭昏眼花,站在這裏休息休息。”兩人說著話,越發靠近了廊沿的邊端。抬頭看那簷外的天色,已經沒有了一點雲渣,滿天的星鬥,像藍幕上釘遍了銀扣,半鉤新月,正當天中,把雨水洗過了的山穀草木,照得青幽幽的。蟲子在瓜棚豆架下,唧唧哼哼地叫著;兩三個螢火蟲,帶著淡綠色的小燈籠,悠然地在屋簷外飛過。吳春圃吸了一口煙,因道:“夜色很好。四川的天氣,就是這樣,說好就好,說變就變。明天當然是個大晴天,早點吃飯,預備逃警報。”李南泉道:“這製空權不拿在自己手裏,真是傷腦筋的事。明天有警報,我打算不走,萬一飛機臨頭,我就在屋後麵山洞子裏躲一躲了事。”吳春圃道:“當然也不要緊。可是你不走,太太又得操心。我一家人倒是全不躲。明天來了警報,我們就在屋角上站著聊聊。”李南泉道:“吳先生明天沒有課嗎?”他道:“暑假中,本來我是可以休息休息的。不過我一家數口,不找補一些外快,怎麼能對付得過去?我們沒有法子節流,再節流隻有勒緊褲帶子不吃飯了,所以我無可奈何,隻有開源。你看我這個開源的法子怎麼樣?”李南泉搖搖頭道:“不妥當。人不是機器,超過了預定的工作,我們這中年人吃不消。”

吳先生一昂頭,笑道:“什麼中年人,我們簡直是晚年人了。”吳太太在屋子裏叫道:“俺說,別拉呱了吧?夜深著呢。李先生寫了一夜的文章,咱別打攪人家。”這一口道地山東話,把吳先生引著打了一個哈哈。接著道:“俺這口子……”說著,他真的回去了。李南泉站在走廊下出了一會神,也就走進屋子去。在後麵屋裏,找到了一盒火柴,將前麵油燈點著,也立刻關上了門。他在燈下再坐下來,又把寫的劇本看看,覺著收得很好,自己就把最後一幕,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正覺得有趣。忽聽到對麵山溪岸上,有人連連地叫了幾聲李先生。他打開門來,在走廊上站著問道:“是哪一位?”說時,隔了那叢竹子,看到山麓人行路上,晃蕩著兩個燈籠。燈光下有一群男女的影子。有一個女子聲音答道:“李先生,是我呀!我看到你屋子裏還點著燈呢,故而冒叫一聲。”李南泉笑道:“楊老板說話都帶著戲詞兒,怎麼這樣夜深,還在我們這山溝裏走?”那楊老板笑道:“我們在陳先生家裏打小牌過陰天。”李南泉道:“下來,坐一會兒嗎?”她道:“夜深了,不打攪了。明兒見。”說畢,那一群人影擁著燈籠走了。李南泉一回頭,看到走廊上一個火星,正是吳春圃先生捧著水煙袋,燃了紙煤,站在走廊上。他先笑道:“過去的是楊豔華,唱得不錯,李先生很賞識她。”李南泉道:“到了四川,很難得聽到好京戲,有這麼一個坤角兒,我就覺得很過癮了。其實白天跑警報,晚上聽戲,也太累人,我一個星期難得去聽一次。”

吳春圃道:“她也常上你們家來。”李南泉道:“那是我太太也認識她。要不然我就應當避一避這個嫌疑。和唱花旦的女孩子來往有點那個……”說著打了一個哈哈。吳先生笑道:“那一點沒關係。她們唱戲的女孩子,滿不在乎。你避嫌疑,她還會笑你迂腐。你沒有聽到她走路上過,就老遠地叫著你嗎?大有拜幹爹之意。”說著也是哈哈一笑,這笑聲終於把睡覺的李太太驚醒了。她扶著門道:“就是一位仙女這樣叫了你一聲,也不至於高興到睡不著覺吧?看你這樣大說大笑,可把人家鄰居驚動了。睡吧。”李南泉知道這事對太太是有點那個,因笑道:“是該睡了。大概十二點鍾了。吳先生明天見。”他走回房去,見她披著長衣未扣,便握著她的手道:“你看手冰涼。何必起來,叫我一聲就得了。”李太太對他看了一看,微微一笑,接著又搖了兩搖頭,也就進後麵屋子睡覺去了。隻看她後麵的剪發,脖子微昂起來,可以想到她不高興。李先生關上房門,把燈端著送到後麵屋子來,因道:“霜筠,你又在生氣。”李太太在榻上一個翻身道:“我才愛生氣呢!”李南泉道:“你何必多顧慮。我已是中年以上的人,而且又窮。憑她楊豔華這樣年輕漂亮,而又有相當的地位,她會注意到我這個窮措大?人家和我客氣,笑嘻嘻地叫著李先生,我總不好意思不睬人家。再說,她到我們家來了,你又為什麼殷勤招待呢?”李太太道:“噯,睡罷,誰愛管這些閑事。”

李先生明知道太太還是不高興,但究竟夜深了,自不能絮絮叨叨地去辯明。屋子旁邊,另外一張小床,是李先生他獨自享受的,他也就安然躺下。這小床倒是一張小藤繃子,但其寬不到三尺。床已沒有了架子,隻把兩條凳子支著,床左靠了夾壁,床右就是一張小桌子,桌沿上放著一盞菜油燈。燈下堆疊著幾十本書。李先生在臨睡之前,照例是將枕頭疊得高高,斜躺在床上,就著這豆大的燈光,看他一小時書。今天雖然已是深夜,可是還不想睡,就依然墊高了枕頭躺著,抽出一本書,對著燈看下去。這本書,正是《宋史列傳》,敘著南渡後的一班官吏。這和他心裏的積鬱,有些相互輝映。他看了兩三篇列傳,還覺得餘興未闌,又繼續看下去。夜靜極了,沒有什麼聲音,隻有那茅屋上不盡的雨點,兩三分鍾,嘀答一聲,落在屋簷下的石板上。窗戶雖是關閉的,依然有一縷幽靜的風,由縫裏鑽了進來。這風吹到人身上,有些涼浸浸的。人都睡靜了,耗子卻越發放大了膽,三個一行,後麵的跟著前麵的尾巴,在地麵上不斷來往逡巡,去尋找地麵上的殘餘食物。另有一個耗子,由桌子腿上爬上了桌子,一直爬到桌子正中心來。它把鼻子尖上的一叢長須,不住地扇動,前麵兩個爪子,抱住了鼻子尖,鼻子嘴亂動。

李南泉和它僅隻相隔一尺遠,放下書一回頭,它猛可地一跳,把桌子角上的一杯涼茶倒翻。耗子大吃一驚,人也大吃一驚,那涼茶由桌子上斜流過來,要侵犯桌沿上這一疊書。他隻得匆忙起來,將書搶著放開。這又把李太太驚醒了。她在枕上問道:“你今晚透著太興奮一點似的吧?還不睡?”李南泉道:“我還興奮呢,我看南宋亡國史,看得感慨萬端。”李太太道:“你常念的那句趙鷗北詩,‘家無半畝憂天下,’倒是真的。你倒也自命不凡。”李南泉正拿了一塊抹布擦抹桌上的水漬。聽了這話,不由得兩手一拍道:“妙!你不愧是文人的太太。你大有進步了,你會知道趙鷗北這個詩人。好極了!你前途未可限量。”他說著,又在桌上拍了一下。那盞菜油燈的油,本已油幹到底,燈草也無油可吸。他這樣一拍,燈草震得向下一滑溜,眼前就漆黑了。李太太在黑暗中問道:“你這可是太興奮了吧?撿著你一句話這麼重說一遍,也沒有什麼稀奇,你就燈都弄熄了。怎麼辦?”李先生在黑暗中站著出了一會神,笑道:“摸得到油也摸不到火柴。反正是睡覺了。黑暗就黑暗吧。”這時,火柴盒子搖著響。李太太道:“我是向來預備著火柴的,你點上燈罷。這樣,你可以牽著一床薄被蓋上,免得著了涼,陰天,晚上可涼。”

李先生摸索著上了床,笑道:“多謝美意,我已躺下了。外麵滿天星鬥,據我的經驗,陰雨之後,天一放晴,空中是非常的明朗,可能明天上午,就要鬧警報,今天我們該好好養一養神。”李太太道:“我倒想起一件事。明天上午,徐先生來找你。”李先生聽了這話,卻又爬起床,向太太摸索著接過火柴,把燈重點起來。李先生這一個動作,是讓他太太驚異的。因道:“你已經睡覺了,我說句徐先生要來,你怎麼又爬起來了?”李南泉道:“你等我辦完一件事,再來告訴你。”說著,就把點著了的這盞燈,送到外麵屋子裏去。李太太更是奇怪,就披衣踏鞋,跟著走到前麵屋子來。見她丈夫伏在三屜小桌上,文不加點地,在寫一張字條。李太太道:“你這是做什麼?”李先生已把那字條寫起,站起來道:“我討厭那些發國難財的囤積商人。我見了他就要生氣。你說老徐要求找我,我知道他是為什麼事。我明天早上出去,留下一張字條在家裏,拒絕他第二次再來找我。”李太太笑道:“就為了這一點?你真是書呆子,你不見他,明天早上起來寫字條也不遲。於今滿眼都是囤積商人,你看了就生氣,還生不了許多的氣呢。字條給我瞧瞧,你寫了些什麼話?”

李南泉道:“你明天早上看罷,反正我得經你的手交給他,你若認為不大妥當的話,不交出去就是了。這回可真睡了。”李太太看著他,微笑地搖了兩搖頭。李南泉道:“太太,你別搖頭,抗戰四個年頭了,我們在大後方還能夠頂住,就憑我這書呆子一流人物,還能保持著一股天地正氣。”李太太笑道:“這話我倒是承認的。不過你們這天地正氣,千萬可別遇到那些唱花旦的女孩子。她們有一股天地秀氣,會把你們的正氣,衝淡下去。”李南泉笑道:“這位楊豔華小姐,真是多事,走我門口過,就走我門口過罷,為什麼還要叫我一聲。太太,我和你訂個君子協定,從明天起,我決不去看楊豔華我戲。”李太太道:“那末,你是說,從明天起,我不打小牌。”李南泉笑道:“並無此要求。”夫妻兩人談著,又言歸於好了,兩人回到後麵屋子裏,各自上各自的床安歇。就在這時,睡在李太太床上的小玲兒,忽然大聲叫起來:“明天早上買肉,不能騙我的呀!”她說完了這句話,就寂然不再說什麼了。李太太道:“你瞧,這孩子睡在夢裏都要吃肉。”李先生聽了孩子這句話,真是萬感在心,抗戰時期的什麼問題,都可聯想到。他沉沉地想,不再說話。遠遠的雞啼,讓他睜開眼來一看,燈光變成了一粒小紅豆,窗子外倒有幾塊白的月光,灑落在屋裏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