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別了劉副官,向回家的路上走。遠隔了一條山溪,就聽到家裏麻將牌的擦弄聲音。他站在路頭上靜聽一下,其實不是。乃是山溪裏的山洪,在石頭上撞擊之響。他想著,還不曾回家,神經就緊張起來,在家裏也是坐不住,就撐著雨傘。在細雨煙子裏,分別去拜訪村裏村外的朋友。到了天色將黑了,這餐晚飯,卻不便去打攪朋友。因為所訪的朋友,都是公教人員,留不起朋友吃便飯。於是繞道街上買了幾個冷燒餅帶回來。到家之後,在走廊上站著,這回聽清楚了,家裏的確是有麻將牌聲。而且,還聽到李太太帶了歎息的聲音說:“掀過來就是五筒,清一條龍,中心五,不求人,門前清,自摸雙。十幾個翻都有。唉!你這種小牌,和得好損。”聽這話,自然屋子裏還在鏖戰,他也不用進去了。在廚房隔壁,有一間小草房,原來是堆柴草的,現在裏麵沒有了柴草,放了一張竹板床,一張竹桌子,乃是鄰居共有,預備誰家有客來,就臨時在那裏下榻。李先生很自知地向那裏一溜。讓孩子們取過茶壺凳子和書架上的幾本書,就在這屋子裏休息。女主人打牌,王嫂要管理孩子,灶下還沒有燒火。不用提晚飯何時可吃,連開水都發生問題。好在鄰居家都已做晚飯了,他暫且把燒餅放下,借了鄰居家的開水,泡了一壺茶喝。孩子們原不知道他要看什麼書,隨便拿來的是一本《莊子》,一本《資治通鑒》,兩本《楊椒山集》。他將手拍了書頁道:“這環境教人真積極不起來,看看儕物論》吧。”他拿起書來看時,這屋子隻有尺來見方一個窗戶眼,光線不夠,搬了凳子靠著門拿了書來。看了兩頁,身上冰涼,原來是茅簷下的細雨煙子飛了滿身。
他撩起藍布長衫的小襟,在臉上擦抹了一下。把凳子移到竹桌子裏,兩手按了桌子沿,隻管向那一尺見方的小窗戶孔裏出神。這時有人叫道:“李先生在家嗎?”伸頭一看,正是那劉副官,他是脫離了戰時生活的人,身上披著雨衣,手裏提著布傘就向廊子裏走來。李南泉迎出來,引他到小屋子裏坐下,笑道:“老兄真是信人,說到就到。”劉副官向屋子裏周圍看了一下,他也不脫雨衣,伸手到懷裏去掏摸了一陣,先掏出一張支票,然後掏出一張壽事征文啟,笑道:“我本來要和李先生談談的。不過我看到李先生自己都成了偏安之局,明天你有不明白的時候再問我吧。這裏是一張征文的啟事,裏麵寫得相當的清楚。啟事裏麵夾有一張字條,那就是送禮的人寫著他的身份和關係。我很冒昧,代人家要求李先生代作一篇壽序。這裏有一張一百五十元的支票,那就是文章的潤筆,無論如何,請李先生賞個麵子,大筆一揮。”李南泉這才明白他上午的那番殷勤,為的是這件事。這就笑道:“那沒有問題,我是一個賣文為活的人,有這先付稿費的生意我還有什麼不接受。”劉副官拱拱手道:“那很感謝。不過有一點不情之請。這文章明天上午就要。”李南泉道:“那可無法交卷。你都說了,我今天是偏安之局。這屋子裏白天沒有光線,晚上窗戶沒有紙,風吹進來,燈不好點。今天晚上,無論如何,我不能動筆。假如今晚睡得早的話,明天我可以起早來辦,但是看這趨勢,今天晚上是無法早睡的。”
劉副官站起來想了一想,笑道:“作文章是要好地方的。若是李先生不嫌棄的話,可以到我家裏去寫,我一定用好茶好煙招待。”李南泉笑道:“假如一定要有那些做派,那是太平文人,現在豈可以這樣?好罷,我委屈一點,就在這小屋子裏寫。”說著也站了起來。劉副官看他有送客之意,主人是別扭在這屋子裏,這時還要在這裏多談天,也許增加了主人的不便。於是向他伸著手,握了一握:“我家雲南火腿還多,明天我親自上街買點牛肉來燒,請李先生吃午飯,犒勞犒勞。明天見。”說著,抬起手來揚了一揚,就走去了。李南泉在廊子下站著很是出了一會神。李太太突然走出來了,向他笑道:“你肚子餓了吧?”李南泉道:“中飯在劉副官家裏吃得很好。晚飯呢,我買了幾個冷燒餅帶回來了。”李太太近前一步,沒說話,先又笑了一笑。李南泉揮著手道:“你去辦公罷。倒不用關心我。”李太太笑道:“太太們起哄,難得的,下不為例。我馬上就叫王嫂做飯了。剛才姓劉的來,找你什麼事?”李南泉道:“他定貨來了。約了明天交貨。”李太太道:“定貨?你有什麼貨交給他?”李先生將手拍了肚子笑道:“這裏麵的之乎者也。”李太太道:“這種人,你是向來不大願意交往的,你為什麼給他寫文章?”李南泉道:“我當然不願意。不過我想到,為了買二鬥米,可以便宜上十塊錢,我還來去走三十裏路。現在有人送一百五十元上門來,我既不是強取豪奪,又不是貪汙,不過就那征文啟事敷衍幾名人情話,有何不可?有這一百五十元,豈不夠你輸幾場的嗎?”
李太太一扭身子道:“我不和你說。隻敷衍你,你還老是說,你簡直不知好歹。”這時,屋子裏也有太太們叫了:“老李呀,怎麼回事?一去不來,我們正等著你呢,牌都理好了。”李太太聽了這話,趕快向屋子裏走。但是去不到五分鍾,她又回轉身來了,臉上已不是生氣的樣子,直奔那小屋裏去。她取得了那張一百五十元的支票,在手上舉著,向李先生笑道:“這個歸我了。”李南泉道:“你還是和我說話。”李太太笑道:“得了,今天這場牌打完了,我準休息一個禮拜。今天這場牌,並不是我邀來的。明天早上,無論下雨天晴,我親自上街和你買幾樣可口的菜。”李南泉點著頭道:“我先謝謝。不過這一百五十元是人家定貨的。我是不是願意交卷,還在考慮中。而且你也反對我寫這路文字。現在我一個字還沒有寫,你就把錢全數拿去了,那也太損一點。文從煙裏出,至少你也得給我留下一包紙煙的錢吧?”李太太聽了這話,走近一步,抓著他的手笑道:“我告訴你,我今天沒有輸錢。而且還多少贏了一點,紙煙不成問題,我馬上教人和你去買,對不起,對不起,我還有四圈。”說著,她就把那張支票揣到衣袋裏去了。李南泉隻是笑笑,並沒有說什麼話。李太太笑著點了兩點頭,然後走回去了。不過這張支票,的確是發生了很大的效力。立刻王嫂就在牌桌上拿了一盒“小大英”紙煙,送到小屋子裏去,接著是又送來一盞擦抹幹淨了的菜油燈和大半支洋蠟燭,這東西還是兩個月前的存貨,因為大後方的洋燭,已是珍貴物品了。
李南泉知道這是太太鼓勵寫文章的意思,而這寫文章的地方,也就規定了是在這間小屋子裏寫,這無須多考慮了。他回到那小屋子裏,發現紙筆墨硯都已陳設停當。他這就找了一張舊報紙,把窗戶先糊上,然後掩上了房門,把燈燭全點了起來。先將這征文看了一看,卻是一個極普通的老人,現在活到七十歲,四個兒子,兩個務農,兩個經商,不過家裏相當富有而已。隻有他的第二個女婿現在是一位抗戰軍人,已經達到少將階級。其餘就是這位老人,他為人忠厚勤儉,由一個中農之家,達到現在很富有的階段。而且兩個孫子,都因他這番血汗,考進大學了。這一切是平庸,絲毫無獨特之處,這有什麼法子用文字去誇張呢。他看了一遍,又把這壽啟看上一遍。接連地看過幾回之後,還是看不出也想不出獨特之處。桌子那盒“小大英”紙煙,取了一支,吸著;又取一支吸著,不知不覺地去了小半盒。他凝著神在想如何找出這枯燥文字裏麵的靈感來。這時,他聽到了茅簷外的雨,正“嘩啦嘩啦”地下著,而簷溜也跟了這響聲,在窗子外麵狂注。他提起筆來,就在紙上寫了起來:“李子方剪燭西窗,烹茶把卷,有聲如山崩海嘯直壓吾鬥室者,則正巴山夜雨也。於時而不能悠然遐想,覓吾詩魂之所在,而乃搜索枯腸,為一小地主謀頌揚之詞。此非吾自苦,乃一百五十元之支票一張為之,又米缸中之米為之,嗟夫,此豈人情乎哉?此七旬之老翁,何為而苦我,我固素昧平生也。”
他寫到最後這句話,將筆放了下來,長歎了一聲道:“一百五十元之支票為之。”窗子外這就有人問道:“怎麼著,今晚上搬家了?”李南泉聽到是吳春圃的聲音,便打開門來笑道:“請進來談談罷。”吳先生進來,看到桌上放著一本征文啟,李先生自己寫的一張稿子,這就把身子向後一縮道:“你在工作,我不打斷你的文思了。”李南泉笑道:“不忙,你看看我這是什麼玩意。”說著,把這張稿子遞到吳先生手上。吳先生接著看過,這就笑道:“這與壽序無關呀!”李南泉自己坐到竹床上,將那張小凳子讓給吳先生坐了,把桌子上的煙,向客人去敬著。笑道:“我這腦筋太枯塞。我們剪燭西窗,談一兩小時罷。”吳春圃將煙支對著燭焰點著吸了。兩手指夾了煙支,在嘴裏抿著,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在口裏冒煙的時候笑道:“這‘小大英’的煙,竟是越吸越有味。在戰前,這太不成問題了吧?”李南泉搖搖頭笑道:“提起這支煙,這倒讓我很著急。這篇壽序,一字未寫,洋燭、油燈、茶葉、紙煙,所消耗的資本已經是很可觀的了。從前寫文章,決沒有人估計資本的,現在可不能不估計。若寫出來的文章,稿費不夠本錢雙倍,大可以不費這腦筋了。”吳春圃道:“我知道,你決不是寫不出文章,你是滿腹牢騷把你的文思擾亂了。別那麼想,這年頭能活著就是便宜。”李南泉聽了這話,兩手一拍,突然站了起來道:“吾得之矣!老兄這句話,就是我這篇壽序的骨幹,文章寫得成了。”吳先生倒不解所謂,隻是吸了煙望著他。
李南泉笑道:“這當然要我給你解釋一下。你不是說,現在能活著就是便宜嗎?我就可以根據這點,加以發揮。我說,現在前方家庭破碎,骨肉流離的,固然不知多少;就是大後方,受生活壓迫,過不去日子的人,也不知多少。而這位老先生就在這時代,還可以活到七十歲,這是幸運。而且七十歲的人,看了這幾十年多少不同的事情。除了幸運,還飽享眼福。”吳春圃笑道:“你這樣寫,那簡直是罵這個壽星翁了。”李南泉道:“當然我下筆不能那樣笨,雖有這個意思,也得婉轉地說了出來。”他說著話時,看到燭芯焦糊得很長,就取了兩支筆,當筷子使用,把燭芯夾掉一小截。吳春圃笑道:“你別耗費燭油呀,等你寫文章的時候再點罷。”李南泉笑道:“這必須談話的時候剪蠟燭,才有意思,你不聽到屋外麵正是巴山夜雨?”吳春圃笑道:“原來是根據詩意來的。”這就順著想到“君問歸期未有期”了。李南泉笑道:“確是如此,我已打成了一首油,你看下麵這三句罷。”於是拿起桌上的筆,就著這張稿紙,文不加點地寫了幾行字道:“巴山夜雨阻文思,何堪共剪西窗燭,正是夫人雀戰時。”吳春圃哈哈笑道:“我兄始終不能對這事處之泰然嗎?”李南泉笑道:“南宮歌舞北宮愁,我能處之泰然嗎?而且我那張支票已經不翼而飛了。”這時,王嫂給李先生送了一碗麵來。平常吃湯麵,總是豬油、醬油作湯,擱點兒鮮菜,成為上品。這碗麵特別,居然有兩個溏心雞蛋。
吳春圃笑道:“李先生還沒有吃晚飯嗎?我們吃過去一小時了。”他笑著點了兩點頭道:“所以我對於這事,就感到有些頭疼。你再讓我餓著肚子寫文章,當然有點頭疼了。”吳春圃笑道:“努力加餐罷。吃飽了也好寫文章,我不打攪了。”說著,起身就向外走,李南泉對了雞蛋麵,略覺解除了胸中一些苦悶。既是吳先生走了,也就先來享受罷。他把麵吃完了,不願再耽誤,也就開始寫那篇壽序。直等到桌上菜油燈的燈光變得昏暗了,他抬起頭來剔燈芯,才知道那半支洋蠟燭,又燒了一半。於是將茶杯子覆過來,把洋燭放在茶杯底上,重新將燭芯剪去一小截。再回頭,看到竹床上放了一盆洗臉水。這才想起,吃了飯還沒有洗臉,立刻伸手到臉盆裏去撈毛巾,那水已是冰涼的了。他掏著手巾胡亂地洗了一把臉,就恢複到桌子上去寫稿。因為是冷水洗臉的關係,腦筋比先前清醒些了,聽到屋簷外麵,大雨滂沱聲已經停止,隻有那“撲篤撲篤”的簷溜聲未斷。這時,山穀裏的夜色已相當深沉了。他放下了筆,將那張征文啟,又仔細地看了兩遍。還是覺得這裏麵供給作文章的材料很少,他找了兩根火柴棍,將燈草剔得長一點,又把燭芯的焦糊之處,用兩隻筆夾去一點,坐著看看燈光,看看人影兒,非常無聊。這就聽到那邊打牌的房間裏,送來一陣嬉笑聲。尤其是下江太太的笑聲,聽得非常明白,她笑著說:“夠了夠了,已經十一翻了,我有兩個月沒有和過這樣大的牌了。哈哈,這回可讓大家看看我的顏色了。”
李先生聽了這聲音,當然是心裏不大舒服。這就把房門掩上了,把頭低下去,提著筆,在稿紙上一句一字慢慢地向下填著寫,約莫是五分鍾,這房門卻是“撲通”的幾聲響,他正寫到一句轉筆,覺得很是得意,要跟了這意思發揮著向下寫。這幾聲“撲通”,未免把這點發揮的靈感,衝刷得幹淨。正想狠狠地說一聲:“這是誰”,可是抬頭一看,卻是自己的太太,她笑嘻嘻地向李先生點了個頭。李先生雖然是有一腔火氣,可是不便發泄,因為太太的同伴,都還沒有走開,這是不能不給太太這分麵子的。便忍住了怒容,皺著眉頭道:“我作文章向來沒有這樣提筆寫不出字的事情。江郎才盡恐怕這碗飯有點吃不成了。”李太太走進屋子來,看到他麵前擺的那張稿子,還有大半塊空白,便笑道:“那很是對不起,我們打牌擾亂你的文思了。今晚上你先休息,明天早上起來,你再寫罷。”李南泉道:“不過明天上午人家就要來取稿,這決不是寫白話書信那樣容易,可以對客揮毫的。”說著,把頭仰起來,長歎了一口氣。他這樣歎氣,並沒有對太太說什麼,可是她總覺得心裏有點歉然。站在桌子邊,兩手撐了桌沿,向他的稿紙看看,又取了一根火柴棍子,撥弄著燭芯,這樣有兩三分鍾,笑道:“我還對她們說了,聲音小一點,不要讓過路的警察聽到了。其實我是怕她們那種狂態會打斷了你的文思。”李南泉笑道:“不過,我已聽到了,下江太太剛才和了一牌是十翻以上的。”
李太太笑道:“這位太太,本來嗓音就不小,再一高興,的確是聲震四鄰。我也就是為了這事,要來和你商量一下。”李南泉道:“還有什麼可商量的。我已經被擠到柴草房裏來了。”李太太笑道:“不是下江太太和了個十多翻嗎?她是大贏之下,其餘的輸家,不肯放手,還要繼續四圈。你既然委屈了,你就委屈到底罷。你還在這裏坐一兩小時,你要吃什麼東西不要?”李南泉道:“什麼條件我都可以接受,請罷。”說著,抱了拳頭拱了兩拱揖。李太太看他那臉色,雖然沒有怒容,可是也沒有一點笑意。手扶了桌沿,呆站著一會,點了兩點頭笑道:“委屈你今天一回,下次決不為例,這實在是趕巧了。”李南泉淡淡一笑,並不再說什麼。李太太走了,他提起筆來,繼續寫稿。他像填詞似的寫這篇散文,寫一句,湊一句,寫完一段,就從頭到尾看上一遍。接連作過這樣三次,總算把這篇壽序作完。他將筆向桌上一丟,歎口氣自言自語道:“這不是寫文章,這是榨油。”這時,屋簷外的雨陣又來,沙沙地發出雨點密集的聲音。不用聽這響聲,就是那窗戶眼裏透進來的涼風,也讓人全身的毫毛孔都有些收縮,抬頭看窗子外邊,眼前的光亮減少,那茶杯底上的大半支洋燭,已是消耗幹淨了,許多白燭油堆集在茶杯底上。僅是在這件事上,也可以知道夜色已深了。
李南泉將那張寫起的壽序,就著菜油燈光,仔細地看了一遍,雖然是自己寫的字,卻是越來越模糊,再看看燈裏的菜油,已燃燒得隻剩了些油渣,伸出油碟外的燈草,向碟子中心去燃燒著,那火焰在碟子中心,變成一條龍了。他想叫王嫂加油,無奈屋外麵的雨,下得很大,而那邊正屋子裏的牌,又正在鏖戰,料著喊叫也是白費氣力,隻好放下稿子,讓這油燈去熄滅。不到兩分鍾,油碟子裏的燈草,已完全燃燒,哄哄地燒出一大把火焰。在這火焰之後,突然就是眼前一黑。燈熄了倒無所謂,隻是燒幹了油的燈碟子,有一股焦糊氣味,卻是十分觸鼻。他坐不住了,摸索著開了門,走到廊子下來。雖然是陰雨天,山穀裏其黑如墨,可是自己家裏那打牌的燈火,由窗戶裏透出光來,這廊子上還得著一點稀微的光影。他背了兩手,在廊子正中來回地踱著,眼麵前黑洞洞的這身子以外,那響聲像海潮似的鬧成一片。頭上是雨打著屋簷響,山洪由山坡上衝刷著響,麵前是雨點打著地麵草木響,腳下是山澗的急水,衝擊著石頭響,這些大大小小的聲音,連成一片,那聲音已讓人分不出高低段落。在這如潮的聲海中,隱隱約約地看到遠處有幾個模糊的光圈,那是人家的燈光。他那燈光隻有一片而不分點,仍是為雨霧所遮掩的關係。在這情景中,除了那幾位太太們,應該是沒有什麼人的動作了,但大聲浪中卻有人喃喃地連喊念著“阿彌陀佛”。這事情頗也有點奇怪了。
在這個村子裏,很少有迷信分子。敬佛拈香的事,可說從來沒有見過。在這樣大雨的情形下,是誰深夜念佛呢?他心裏想著,就靜立在走廊上,更向下聽著。當頭上的陣雨,稍微停止以後,這就把聲音聽出來了,乃是袁先生家裏發出來的聲音。這袁氏夫婦,完全是在錢眼裏過生活的人,他們根本就不知道什麼叫神佛。他們正在向發財的路上走,也沒有什麼事要求神求佛,何以這個時候要冒夜念佛呢?他知道了這聲音的來源,便向這發聲的地方走近兩步。這聲音從袁家窗戶裏送了出來,雖然還有山溪裏的水流聲攪亂著,但這聲音自山溪上麵傳了來,還是可以隱約入耳。由於五分鍾的細察,可以猜出來佛聲是念的心經。這雖是念佛人的初步工作,但對佛學不感興趣的人,是不會這樣沉迷著念下去的,同時,也聽出來了,這是袁太太的聲音。白天她在家裏練習體操,以便減輕體重。到了晚上,她又這樣誠心誠意念佛經,分明是個兩極端的行為。什麼事情逼得她這樣顛三倒四呢?這樣想著,對於家裏的打牌事件,倒已置之度外,卻是更向走廊盡頭走去,要聽出更詳細的聲音。他這個想法,倒是對的。當袁太太把心經念著告一段落之後,忽然“啪”的一聲,窗戶打開,接著聽到在窗戶邊,她聲音沉重地禱告著:“觀世音菩薩,你保佑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