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一年的槐花開得特別旺盛。
零零碎碎的白色花朵掉落在地上,帶著一股清淡的芬芳。猶如落了一場帶著甜香的小雪。
卻是在這種時候,最易讓人困乏。
靠著書桌頻頻拜佛的壽喜終於失去控製,沉重的腦袋“砰”地砸在賬本上。受到重創的前額還沒感受完這陣痛苦的鈍痛,下一刻後腦勺又受到了猛擊:“呂壽喜!我是叫你來看賬本,不是叫你來睡午覺的!”中氣十足的男聲震得耳朵嗡嗡直響,頭耳皆受重創,這下壽喜想不清醒也難。
睜開布滿血絲的雙眼,壽喜露出一副欲哭無淚的表情:“三叔,我都一夜沒睡了……”從前日開始便沒日沒夜地看賬本,年方十六,青春正茂的他哪裏承受得住這樣的折磨?
“要怪就怪你那不爭氣的爹,在最繁忙的時候跌倒。”秦三冷哼一聲。
雖然身為呂家的總管,本不該說自家老爺的壞話,可這呂清人實在荒謬,竟然因為三更半夜上廁所跌傷骨頭而無法操持家業。在春末如此繁忙的時候,群龍無首的呂家隻好拱出這個尚在見習中的小少爺,多多少少希望他能排上點用場。
不過顯然他們太低估這個從小就用腦子作算盤使的小少爺了,過於完美的表現讓他們欣喜若狂,便放心大膽的將呂老爺所有的工作都托付在了他小小的肩膀上,全然忘記對方就算如何能幹,也不過是個未及弱冠的少年。
秦三當然知道這個弊端。
可又有什麼辦法,呂家正處於快速擴張的時期,一旦牽頭的馬停了下來,後麵長長的車龍該如何是好?
一咬牙,也隻能把最重要的活挑了出來,讓這個能幹的少爺盡量完成。
可這些還是讓呂壽喜不堪重負。
看在秦三的眼裏,自然也是心疼的。
眼下就剩陵州的賬本了,隻要他處理完這些,少爺便能有好些天輕鬆的日子,就算多苦多累,也要讓他按時完成。
“三叔,挽月樓的事怎麼樣了?”壽喜頭也不抬地問道。
秦三立刻拿出一封信,放到他的桌麵上:“青弘姑娘已經同意了,而另一位主人在跟少爺您會麵過後,剛派人送來了一封信。”
壽喜立刻放下賬冊,打開信封。閱罷,立刻露出了喜悅的笑容:“這家夥,也真敢獅子大開口。”
秦三不解。依照少爺鐵公雞的性子,但凡想從他身上榨取過多的銀子,都是不可能的,而現在少爺竟能對給錢的事露出笑容,真是奇哉。
“三叔,這世上,對有的人來說,錢並沒有人心重要啊……”壽喜樂滋滋的把信遞給他,“所以說從一開始就要得人心,否則,將來就算有再多的錢,也無法買來這最難纏的東西。”
讀完這封信,秦三又是好笑又是敬佩:“少爺您真要出賣青弘姑娘?”
壽喜牛眼一瞪:“怎麼叫出賣!這是做好事!我是替他們兩個拉紅線呢!要不是我這個礙事的人一天到晚纏著青弘,那家夥怎麼會知道自己的心意!”
秦三不作任何評論。少爺出入挽月樓四年,要不是他年紀尚小,誰都會認為他與青弘姑娘必定有些什麼說不得的關係。眼見他一天天長大,挽月樓的樓主終於忍不住想要把這個吃白飯的家夥隔絕在門外,可壽喜卻搶先了一步,提出入主挽月樓的想法。這根本就是他的私心驅使。
要得到挽月樓談何容易?且不說這大筆的銀子,原先的樓主更是不會允許。可壽喜卻用青弘作為長茅,迅速的攻破了這個堅實的盾牌。
人心與金錢,他呂壽喜哪樣都不缺。這才是他可怕的地方。
窗外的陽光慢慢地爬到了窗欞上,然後又慢慢的退去。淡藍的天空開始染上橙黃色的彩霞。
丫鬟把晚飯端入房中,正要開口,卻被秦三用手勢阻止,便了然一笑,將食盒放在一邊,靜靜地退了下去。
少年趴在已經完成的賬本上,睡得香甜。此刻的他,就是天打雷劈也不會醒了吧?秦三帶著慈父的表情守了好一會,才依依不舍的退出房外。
再過些日子就可以為少爺找個好姑娘家了,京城裏的姑娘們哪個不傾心於我們家少爺的?少爺將來定能成家立業,光宗耀祖阿……
秦三想著,不由得露出欣慰的笑容。
然而下一刻卻被慌慌張張衝進來的小廝打斷了幻想,不由惱怒道:“做什麼這麼冒冒失失的?!少爺正在房中休息!”
小廝喘著粗氣,連話都不會好好說了:“三,三叔,門,門外……蘇家……那個……漂亮的……”
“蘇家?蘇家的人來做什麼?”秦三皺眉。自從少爺因為蘇家人受了一次危及性命的重傷後,他對蘇家人始終沒有什麼好感。
“不,漂亮的!是那個漂亮的!”小廝的像被勒住了脖子的鴨子,伸長著脖子想發出表達驚詫的聲音,可眼看就要吵醒屋裏人的時候,嘴巴卻被人捂住了。
這回輪到秦三瞪大了雙眼。“漂亮的……”
小廝被人扔到了一邊,那白色的身影徑直穿過秦三,帶著無法阻擋的氣勢。
秦三張大嘴,再一次體驗到那家夥的目中無人。
“讓下人們準備好筵席。”那人完全把秦三當作自己的下人,吩咐道。
沒等秦□□駁,他已悄聲的進了房內。
這……這個……沒有禮貌的死小鬼!秦三氣得青筋蹦起。
沒有阻止這一切的秦三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就是這個小鬼,將會成為破壞自己幻想的罪魁禍首。而且是徹徹底底的破壞。
趴在桌上的人睡得不□□穩。眼簾下淡淡的黑印與憔悴的臉色讓他看起來很是疲倦,而食盒裏的飯菜根本沒有動過的痕跡。這些發現都讓那人很不高興。
那是一陣淡淡的桂花香。
因為剛才的喧鬧而半夢半醒的壽喜微微皺眉,心想,明明是槐花的季節,怎麼會有桂花的香味?
奇怪的事情讓他忍不住睜開了眼,半開的眼睛映入的是一件從未見過的白色銀絲繡花長袍。
那陣淡淡的桂香便是從那人身上飄出。
腦子似乎閃過了什麼,他猛地抬起頭,隻看到一張傾城的臉蛋時,所有的動作便停了下來。似乎連呼吸都忘了。
那人卻掛著一抹玩世不恭的笑容,垂眸看著他。
“蘇……蘇映梓……”四年裏,他第一次叫出這個名字,原以為會因為時間而漸漸生疏,卻沒想到竟能不經思索地脫口而出。
“要是叫錯了,我一定會好好的懲罰你。”蘇映梓一貫的笑臉,猶如引人入地獄一般的豔麗。
雞皮疙瘩立刻全部起立,壽喜知道他說的是真話。“你憑什麼,憑什麼要我記得你?”他不服。
桂香迅速靠近,呼吸的熱氣直撲他的臉頰,蒸得壽喜的臉蛋立刻變紅。“你要是不記得,我立刻咬掉你的耳朵。”那人附著他的耳朵,放出威脅的話語。
嘩啦啦的,身後的賬冊全部掉到地上。壽喜靠著牆,捂著耳朵,又羞又惱:“你這個流氓!惡棍!快給我滾出書房!”
蘇映梓笑得凶狠:“惡棍?四年不見,你就這麼稱呼特意來看你的我?”話說完,沒等壽喜反抗,就一把將他從書桌裏拉出,連拖帶拽的拉出書房。
“我餓了,跟我去吃飯。”
壽喜一愣,摸摸自己肚子,也扁得不行。“可我已經吩咐下人們把飯送到我房裏……現在應該都熄火……”話說到一半又被人瞪回去。
“我早吩咐他們準備了。”蘇映梓說得極其自然。
壽喜瞪大了眼:“這是我家還是你家?”
對方瞥他一眼:“是聽我的還是聽你的?”
那目中無人,囂張跋扈,冷傲輕狂,過了四年,隻增不減。
壽喜盯著他緊拉著自己的手,全然放棄地歎了口氣。
好吧,既然回來了,那就好。
至少現在又抓住了。壽喜收緊自己的手,不著痕跡的反握著他,低著頭,一聲不吭的跟在他後麵。
緊抿的嘴角還是泄露了一絲絲的笑意。
曆練了四年,蘇三少爺終於歸來。
這個消息立刻傳遍了大街小巷。正在閨中待嫁的姑娘們伸長了脖子,四處打聽這位金龜婿的所有消息。京城裏的媒婆們蠢蠢欲動,隨時準備著撲向這塊巨大的肥肉。
蘇老爺則相當高興的把自己管理的大半產業轉交給蘇映梓,而身為朝廷高官的大少爺,已成了堡主的二少爺也很快趕回蘇家大宅,替這個將承擔起蘇家擔子的小弟洗塵,慶賀。
一時間,蘇家熱鬧非凡。
壽喜靠著窗,看著早已掉盡花朵的槐樹,以及樹下已經含苞欲放的石榴。
花期間隔了多久,蘇映梓就離開了多久。
上次見麵,他隻吃了一頓飯便匆匆離開,之後再也沒來看望自己。壽喜知道他忙碌,可誰知道這家夥是不是真的沒時間呢?
四年,四年能改變一個人,自然能淡化一份友情。
伸了個懶腰,他拋開這些雜念,繼續埋頭於賬本中。
秦三剛踏進房中,就被人瞪視:“我爹是不是已經能下床了?”
幹咳一聲,秦三含糊其辭:“大夫,大夫吩咐過,依舊要好好休養……”
“哼,”一把扔開手中的賬本,壽喜臉上隻有懷疑,“休養?每日都追著那隻八哥,興奮得跟打了雞血似的,這也叫休養?”
秦三幹笑,心裏不由得怪起呂清人:明明叫他要小心少爺的眼線,結果還是貪玩誤事了。
“現在陵州水災,呂家的根源就在陵州,那邊的急報都快淹沒案頭了,他還想繼續休養?沒門!”壽喜一拍案頭,站起來就要往外走,“我知道你們想看我的能力,可時間還不夠長麼?跟我那個企圖拋下責任逍遙四方的父親大人說:再不回來,小心你兒子自立門戶!”
這可是個巨大的威脅!秦三眼睛都瞪直了,急忙上前擋住他的去路:“哎呀,少爺,您既然理解了老爺的苦心,就原諒他這一次,我一定會轉告……”
“如果三日內還不見他回書房,我就殺了他的八哥以儆效尤!”壽喜冷笑。
秦三在心裏擦汗,連續聽到這兩個沉重的打擊,不知老爺能否承受得住。
“陵州水災需要派人去察看,如有必要還要留在那邊善後,如今京城這邊能徹底辦好這件事的人,實在沒有幾個……”想到這件事,壽喜不禁皺眉。
“那你自己去不就好了?”突然走進來的人把兩人都嚇了一跳。
壽喜一臉詫異:“你怎麼過來了?”
秦三則一臉惱怒:“未經允許,怎可隨便進入呂家!”
“我怎麼不能來?”蘇映梓拉過他的手,一如既往地不問他的意願就把他往外拉,“我正好也要去陵州,你就一道跟來吧。”
“慢著!我沒說要去陵州!”壽喜及時阻止他。
漂亮的眸子看了他一眼,那人再度惡劣的微笑:“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
又是這句話!壽喜微張著嘴,一時不知怎麼回應。對方過於理所當然,反倒讓人不知如何反駁。
倒是秦三還保留著護主之心,又衝上去擋住他倆,一臉正氣:“我們家少爺自有他的打算,不必你操心!”
拉著壽喜的手沒有放開,那人隻是看了他一眼:“你有什麼打算?”
這哪是詢問?眼底的威脅就算是白癡也能看得出來。壽喜抿著嘴,思考如何回答。對方卻下了一劑猛藥:“離開京城,你爹就不得不回到書房,而且陵州是你們的根源,要是處理不好,如何能枝繁葉茂?”
“……我去陵州。”放棄地給了他一個完美的答案,壽喜知道自己敵不過他。
“少爺阿!”秦三恨不得把他搖醒,手卻在要碰到他的時候被人隔開。蘇映梓笑得禮貌:“秦三叔,您放心好了,我會好好照顧他的。”
這禮貌卻讓秦三起了一身毛,手自動就收了回去。
呂壽喜卻在心裏替自己哀悼:他要真的會照顧自己,天不塌了才有鬼!
“我安排了馬車在外麵等候著,三叔你去把他的東西收拾一下,我們在外麵等你。”蘇映梓不愧是蘇映梓,狂妄之餘,動作也迅速無比。
壽喜就這麼愣愣的被他拖上了馬車,直到一個小小的包袱被扔到自己懷裏才回過神來。
“你去陵州做什麼?”他最困惑的是這一點。
“蘇家在那裏也有不少分號。”蘇映梓淡淡的回道。
壽喜轉念一想,不對,按照這家夥的性格,怎麼會為了這種小事就親自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