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的目的地是安慶府,沿途起貨搭客,因此行程慢得不可再慢,但他不在乎,江湖浪人有的是時間。
他住宿的前艙共有名客人,兩個是押貸的水客;兩個是往安慶探親的年輕人;另一個年約半百,形容枯槁,一天說不了半句話的衰老年人。
後麵的艙房由於有女眷,不知住了些什麼人,出門人自顧自,誰也懶得理會後艙房的客人是何來路。
艙不大,客人分據兩邊。
他占了一席床位,包裹當枕衣作被,船上不供給被褥,沒帶被蓋的人活該挨凍喝西北風,四月天氣冷尚未全消,晚間不蓋被的確吃不消,但他根本不在乎。
夕陽西下,江風料峭,所有的客人皆躲在艙內養神,船緩緩上航,在波濤顛簸不定。
他的芳鄰,就是那位半死不活的年人,下身蓋了一床老舊的棉被,靠在包裹做的枕頭上,目光茫然直視,像個經曆千百年風霜行將碎化的石人。
左首的鋪位,是兩水客之一,一個不苟言笑土頭土腦的年漢,整天抱著盛物的褡褳,連睡覺也抱在懷裏不肯放手。
艙門是閉上的,他後麵有一個小窗,透人微弱的光線,不時可看到船夥計在舷板上走動。
‘嗨!”他向水客打招呼:“是不是到太平府了?”
“快了。晚上在太平府泊舟。”水客信口答,瞥了他一眼,再低頭看看抱在懷的褡褳,生怕被人搶走了似的。
“在太平卸貨?”
“不。”水客愛理不理地答。
“聽船家說,要多載幾個客人呢。”對麵的一位探親年輕人接口:“多載一個就多賺幾。”
“老天爺!這樣走下去,哪一天才能到池州?我是到池州去的。”他懊喪地前咕:“看樣,會活活悶死呢。”
“大概要十天半月吧。”年輕人說:“喂!你貴姓?”
“在下姓周。你呢?”
“姓李,到安慶。找些事消遣,如何?”
“消遣?如何消遣?”
“擲雙陸,怎樣?”
“見鬼呀!哪有用具擲雙陸……”
“用具不夠不要緊。”年輕人說,一雙鼠眼亂轉,在懷掏出兩顆骰:“有兩顆骰就成,擲簡單的比大小,很有趣的。”
“哦!有趣?怎樣擲法?”他頗饒興趣地問。
“瞧,擲下去就成。”年輕人啪啦兩聲將骰擲在艙板上:
‘’哎呀,一二餓死兒,輸定啦!來,你試試看。”
年輕人拾回骰扔扔手,含笑遞給他。
他握在掌心搖了兩搖向下一丟:“喝!五呢。”
“五比天大,你贏了,看我的。”年輕人說,拾過骰放在雙掌亂搖一陣,擲下了。
“二三,有五點。”他說。
年輕人的手氣差勁得很,擲了十餘次,隻有一次擲出八點,贏了他的七點,而他有四次擲出雙十二點。每一次都比對方的點多。
閑著也是閑著,他玩得很開心。
不久,對麵那位年輕人撇撇嘴說:“嗨!你兩個這樣玩有什麼意思?”
“好玩就是好玩嘛。”姓李的說:“你想怎樣玩?”
“這本來是博具,玩而不博算啥玩意?”
“哦!你想博?”
“當然,你敢不敢?”
“博什麼?”
“當然是博錢,我楊芳有的是銀。”
姓李的在懷裏掏,掏出兩吊錢說:“咱們十博一次,如何?”
“不,賭注大小了,沒興趣。”楊芳不屑地撇撇嘴,掏出三個十兩的銀元寶托在掌心說:“一兩銀可換百,誰和你玩製錢?”
“老天!你一掏就是三十兩銀?”姓李的驚叫。
那年頭,物價還算平穩,米一鬥不過賣五十左右,買畝田也不過七兩銀,買一隻雞鴨,要不了二十。
“‘多著呢!”楊芳拍拍作枕的包裹。“你有銀嗎?一博十兩八兩才有意思。”
“晦!周兄,你有銀嗎?”姓李的向周永旭問。
“有倒是有,你……”
“你手氣好,和他博一博,贏他百兒八十的豈不甚好?既賺錢又可消遣,何樂而不為?”
“這……好不好,不論誰輸誰贏,都……”
“你真笨。”姓李的附耳說:“這家夥是個大戶人家的紈絝弟,金銀多的是,不贏他一兩百銀豈不是大傻瓜?來吧!這樣吧,你先借給我好不好?我和他博。”
姓李的真透著親密,伸手向他懷裏掏。
他格開伸來的手說:“慢點慢點,我隻有十兩銀……”
“十兩正好,贏了他就還給你,放心吧,穩贏。”
“這……”
“拿來吧!不信我馬上贏給你看。”
他笑笑,掏出一錠銀,手尚未張開,姓李的像是蒼蠅見血,一把就奪過向楊芳說:
“來來來,十兩一博。”
楊芳移坐過來,笑嘻嘻地放下十兩銀說:“輸了可不要哭爺叫娘的,來吧!”
“三次擲吧……”
“不!不要小兒科,一擲決勝,誰大誰贏,你先請。”
半死的年人突然伸手拍了拍周永旭的肩膀,有氣無力地說:“年輕人,不要和他們……”
“老不死你幹什麼?”楊芳大聲咒罵:“滾遠些,不要掃咱們的業“算了算了,楊兄,別理他。”姓李的打圓場:“瞧,我擲啦!”
周永旭笨頭笨腦的樣很可笑,拍著手叫:“妙啊!十一點,十一比天大。”
“糟透了,這下可輸定啦!”楊芳懊喪地說,無精打彩地拾起骰,搖幾搖向下一丟。”
“五點,二三點,我贏了。”姓李的抓回兩錠銀歡呼:“楊老兄,我的手氣轉啦!”
楊芳放下兩錠銀說:“這次二十兩,敢不敢?”
姓李的把銀向下放:“運氣來了泰山都擋不住,隻怕你不敢。”
這次由楊芳先擲,手氣不壞,一個一個四,而姓李的竟然擲出五十一點,贏了這一注。
周永旭一把抓回自己的那錠銀說:“我把本錢拿回來,免得“傻瓜!”姓李的劈手奪回:“這時拿回本錢,會轉手氣走黴運的。”
三擲兩擲,姓李的最後擲出三點,被楊芳擲出的四點贏走了最後一錠銀,姓李的垂頭喪氣,埋怨周永旭說:“瞧吧,都是你不好,要不是你要拿回本錢,我哪會轉黴運?”
“你怎麼能怪我?”他傻兮兮地說:“是你擲得差勁,怎能怪我?哦!還我的銀來。”
“咦!我為何要還給你?”姓李的在耍賴啦。
“你借我的……”
“不錯,我借你的,但不是說明了嗎?贏了再還給你,沒錯吧?”
“這……”
“我沒贏,如何還你?”姓李的理直氣壯反駁。
話說得有道理,周永旭真傻啦!
“除非你還有銀,不然扳不回來了?”姓李的進一步挑逗他:“你的手氣好,早該讓你自己擲的。還有沒有銀?我保證你可以把他的銀全贏過來。”
“算了吧!憑他那塊料;還能把本扳回去?”楊芳得意洋洋地說。
“快把銀掏出來,贏給他看看。”姓李的又要動手向他懷裏掏了。
“好,我看看還有沒有。”他笨手笨腳地扣開包裹。半死半活的年人正要說話,卻被楊芳背著周永旭舉起大拳頭堅眉瞪眼唬住了。
周永旭東摸西摸,掏出五片金。五錠碎銀共計十兩,抓在掌心說:“我這是賣地的錢,管用吧?”
楊芳和姓李的鼠目放光,樂壞啦!
“金不折官價,每兩折銀十兩好了。”楊芳大方地說:“你總共有十兩銀,我們一次博,怎樣?”
“來吧,一次就一次。”姓李的奪過金銀往下放,將骰塞在周永旭手:“擲呀!準贏。”
楊芳放下十兩銀說:“我先擲。怎樣?”
“不要讓他先擲,你現在的手氣正好。”姓李的說,抓住他握骰的手往外揚。
“啪啦!”骰落艙板,一三,四點。
“糟了!”他拍著大腿叫苦。
“該我了。”楊芳得意洋洋地說,抓起骰在掌心拍了一拍,嗬口氣合掌搖幾搖,一聲怪笑向下擲。
“啪啦啦……”骰著板連翻四五轉。
“一二,三點。”他大叫,一把將銀全部撥回。
“見了鬼了。”楊芳盯著骰發呆,一紅二黑,三點,半點不假。
“還敢來嗎”姓李的問。
楊芳在包裹取了十錠銀,沒好氣地說:“我不信你真有那麼好運氣,一百兩一博,來吧。”
姓李的不管周永旭肯是不肯,奪過一百兩銀往前一推,說:“你先擲。”
楊芳抓起骰,老習慣先拍兩拍再搖動,擲出了五十一點。
“這次可完蛋了。”周永旭懊喪地說。
除非他能擲出十二點,不然輸定啦!
他抓起骰,合在掌念念有詞求菩薩保佑,向下一擲,骰一陣急轉,最後全麵紅:
十二點。
“哈哈哈……”他狂笑,伸手抓撥賭注:“十二點。”
“慢著,你這是十點。”楊芳叫,先搶骰翻置兩個五:“你輸了,這位李兄是見證。”
“不錯,是十點。”姓李的說:“周隻,願賭服輸,你不能要賴。”
他不再裝傻了,一把揪住楊芳的衣領,冷笑道:“閣下,你的招可得放亮些。”
“放手!”楊芳陰森森地冷叱:“你大概瞎了眼,敢在我飛魚楊芳麵前動爪,你活得不耐煩了。”
聲落手出,右手食兩指來一記雙龍戲珠取雙目,好快,手一招便的。
他哎一聲怪叫,仰麵便倒。
“噗!”姓李的給了他一掌,劈在耳門上力道十分凶猛,存心要他的老命。
“把他丟下江去。”楊芳說,開始拾金銀。
半死半活的年人突然狂叫,居然嗓門甚大:“謀財害命啊!船家救命。”
“這家夥礙事。”姓李的抓回骰叫:“要他永遠閉上嘴。”
楊芳向年人外去,要下毒手了。
“誰要是亂說話,小心他的老命。”姓李的向兩個戰栗著的行商凶狠地說:“大江的水上好漢說一不二,你們不希望下江喂王八吧?”
艙門拉開,一名船夫大聲喝問:“住手!你們真有人謀財害命?”
飛魚楊芳已叉住年人的咽喉,趕忙放手急步堵住艙門,口嘰嘰咕咕說了幾句外人聽不懂的話,右手在胸前打出怪異的手式,壓低聲音說:“這裏的事咱們負責,沒有你們的事,船晚片刻靠碼頭,知道嗎?”
船夫臉色大變,語不成聲:“可……可是……”
“你不希望再吃這條江的水了?”飛魚厲聲問。
船夫身後突然出現一位穿團花長袍,相貌堂堂留了三絕長須的年人。背著手冷笑道:
“是不是除了船家之外,所有的乘客都得滅口?不然,官司你打定了。”
飛魚楊芳吃了一驚,回身撲向自己的包裹,迅速地拔出”一把匕首,狂風似的衝向艙門。姓李的也在包裹內撥出一把分水刀,隨後向外搶。
“閣下的口氣像是官府的鷹爪。”飛魚楊芳向背手而立的年人凶狠地說:“在下要替你招魂,你認命啦!”
“在下正要找機會到安慶找混江龍,苦於沒有藉口。”年人欣然地說:“你兩個該死的東西偏偏在此作案,正好給在下把溫江龍關進監牢的好線索,你要動匕首行凶,在下隻好先廢了你們,上呀!”
飛魚楊芳大吃一驚,不敢再逼近,問:“你閣下是……”
“南京五城兵馬司,北城副指揮使戚。”
飛魚楊芳大駭,不由自主退了兩步,驚恐地叫:“戚報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