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物易物?”
蘇晟終於抬起頭看向杏花君的眼睛,不知是什麼在支撐,此時他竟底氣十足,並不畏懼:“臣以一個埋藏在齊倉的真相,換季府老小的平安。隻要季府平安無事,臣可以把這個真相永遠的藏在心裏麵,陛下您,便永遠是清白的。”
皇帝心裏一咯噔,眼神卻是一黯,最後那一絲希望似乎就在這一瞬間在指縫間溜走。他終於還是知道了。
蘇晟並未察覺皇帝的心思早已不在同他的對話上了,繼續道:“如果陛下不允,臣隻能將所有事公諸於眾。太子黨覆滅,先帝之死,或許此時已無人留心,可陛下不要忘了,容王世子,有一個愛子的父親!”
“……”皇帝隻是沉默地看著蘇晟。蘇晟錯在他太聰明,他知道如何精準的捅到自己的死穴,蘇晟又錯在他太愚笨,他一字一頓,天真地以為自己真的有同一國之君公平交易的權利。
蘇晟這一枚暗雷埋在他的心裏已太久了。自登基以來,皇帝謹慎的幾乎將所有蛛絲馬跡消滅幹淨,隻平樂宮中的宮人,便數以百計。這層層布局之中,半路上插了一腳的蘇晟,是唯一一個他意料之外的人,也是唯一一個他因一念之差留下的人。
起初隻不過是見他尚有價值,想順便利用此人將吏部侍郎司馬昱拉下馬來,可回到京城之後,卻怎麼也忘記不了這人潦倒模樣時眼中始終不散的那一絲清朗。
司馬昱做事如何毒辣,皇帝清楚的很,這涉世未深的小知縣落在他手裏,定是沒有幾天可活了。那時派去的人若是周頎,他不僅不會去救這小縣官,還會故意拖延兩天,等人死透了,再去治這司馬昱一個死罪。可是,就像鬼迷心竅似得,這一出黃雀在後,他竟為這僅僅見過幾麵的小縣官改了劇本。
他派去的人是林湘。他想,如果林湘去晚了,或是陰差陽錯下沒有救下這小知縣,那也怨不得他了。
直到現在他也不明白,這究竟是不是心裏那僅存的愧疚感在作祟?畢竟這小知縣還算是個中規中矩的好官吧。
可他不明白的是,當林湘將消息帶回來的時候,自己為何會在心底輕輕鬆了口氣?甚至胸口彌漫開來一種久違的,名為高興的感覺。
一切塵埃落定之後,當他回到清山想將自己的成果告知九泉之下的母妃,蘇晟又不知死活的出現在他的眼前。而他卻早已沒有除掉這人的心思了。他想何必呢,這個小知縣根本就不關心朝中之事,就算他誤打誤撞挖出了火硝石的秘密又如何?
其實他看得出蘇晟對他的那份尊敬是帶著一些避而遠之的,可他就是單方麵的對蘇晟有一種莫名的親近感。他甚至反常的頻繁的離京往齊倉去,隻為翻過那人的窗,瞧一瞧他在做什麼。
在他的眼裏,朝中的大臣哪怕再位高權重,也不過一個棋子罷了,有太子黨棄暗投明歸順於他,對他而言也不過是眼底下一麵殘局中的一顆黑子變了白色。可那一天聽蘇晟親口說出立場時,他心裏竟歡喜得幾乎有些不能自持。
後來蘇晟入朝了,他便更是歡喜的緊,似乎除了自己之外,他就隻在乎蘇晟,甚至有的時候,蘇晟的感受是優先於他自己的,這種異常的偏袒連他自己也不明白這到底是為什麼。
直到很久之後,他做了一個夢,他夢見四歲那年的情景,還是孩子的他哭著走到湖邊,撿起一顆鵝卵石丟入湖中。石子擊破了他小小的影子,被擊碎的湖水在月光下漾開無數的圈,當水麵恢複平靜,湖麵上映著的卻是那天蘇晟在雨中沮喪的臉。
他從夢中平靜的醒來,卻終於明白了這份親近感來自何處,蘇晟像他——曾經的他。那個在四歲時死去的皇子,以另一種方式寄存在了蘇晟的身上。所以他希望蘇晟永遠都不要變,希望蘇晟過得好,所以盡管蘇晟比他年長,他卻始終將蘇晟視為弟弟一般看護,他看蘇晟,永遠都是四歲的。
他自然不會忘記了蘇晟是他心底的一枚暗雷,卻隻能期盼他不要再在這件事逼自己了——在進一步的索求無望之後,這便是他唯一的希望了。當初為了複仇,他將曾經的自己扼殺了,脫胎換骨,可現在他心願達成,一切都有了……他不想再一次做這種事。
可這一天還是來了,蘇晟跪在殿下,可皇帝卻感覺他們兩人仿佛隔著層層水光,他在岸邊,蘇晟在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