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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暖還寒的天嗆了水,那何英回去便感染了風寒,發了高燒,渾身無力在偏殿的臥房休息,房裏隻留了幾個小太監在照料,入夜後,屋外傳來皇帝駕到的通傳,他心裏有不好的預感,慌張支起身子,旁邊的小太監還渾然不覺,討好道:“何公公果真是陛下的心腹,竟得陛下親自來探望!”
說話間皇帝已到了門外,幾個小太監忙跪下迎接,皇帝隻揮揮手讓他們下去,便看向病榻上的老太監。
皇帝身後隻帶著一個太監,端著一碗半溫的藥,何英隻與這年輕的帝王對視了一眼,便猜到了他的來意,閉目死了心,直挺挺的躺了回去。
皇帝麵色陰沉,走到病榻旁,跟隨其後的太監立刻在床頭放下藥碗,便端了一把椅子擺在床榻邊,以便皇帝坦然坐下。
皇帝一坐下便對這太監使了個眼色,那太監便立刻推門出去了。
何英垂眼看看床頭的藥碗,又看看皇帝,喃喃道:“從先帝駕崩起,老奴就猜到是那燈台出了問題……老奴為陛下守口如瓶整整一年,卻終究是難逃一死。”
皇帝曼斯條理地撣了撣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塵,略帶嘲諷的口吻道:“何英,朕很感激你的守口如瓶,但要說你全是為了朕,就未免太過煽情了。”
“是啊……”自嘲一般,何英的嗓眼裏發出了幹涸的笑聲,“要是一年前老奴敢說什麼,想必也不能多活這一年了。”
“你能這麼想,可見朕果真是沒有看錯人。”皇帝道,“你即便是供出朕來,畢竟那燈台是你何英親手送上去的,再如何推托,太子黨也不會饒了你。死在太子黨手中,死在朕手中,都是一死,是朕,讓你多活了一年,你要感謝朕才是。”
“天底下知道這件事的人隻有老奴與陛下,老奴也知道自己這條命沒法長久。但有福享福,及時行樂,這一年過得……也挺好。謝陛下。”何英又苦笑了幾聲,支撐著身子坐了起來。
皇帝挽了袖口,端起一旁的藥碗遞去:“何英,下輩子,投個好胎,莫入宮了。”
何英接下藥碗,沒有立刻飲下,而是盯著那碗黑漆漆的藥看了一會兒,歎道:“才入宮時十來歲,教習的公公就同老奴說,這一入宮,命就成了草芥,任人踩踏。活不活得下來,就看天給不給這點運氣。……當時很怕…………可慢慢的,就不怕了。”
“哦?”
“老奴小的時候,住在老家宛縣,縣郊山下有一片草地……”何英像陷入了兒時的回憶一般,嘴角帶著笑,“春天的時候,縣裏的孩子都會去放紙鳶。”
“……”皇帝耐心聽著,眼前這老太監畢竟服侍了他一年有餘,他不至於連這點時間也吝於給予。
“陛下自幼宮中長大,走得都是鋪滿卵石的小徑,大概不知道,原上草芥也有傷人利刃,踩多了,難免會被割傷腳踝。”
皇帝頓了一頓,立刻明白他所言何意,深吸了一口氣強壓下怒火:“是你設計對付蘇晟?”
何英笑了,越笑越大聲,最後身子都顫了起來:“陛下……自己做的事,怎卻推給老奴呢?”過了一會兒,又改了口,“老奴就知道瞞不過陛下,那長孫大人誌慮忠純,怎麼會曉得這種宮裏陰狠的方子?是啊,正是我!”
何英在皇帝發怒之前,一仰頭便將碗中的藥一飲而盡,順手摔了碗重新躺回了床上。
如果皇帝隻是殺了蘇晟,也許他會立刻將蘇晟忘記,而這何英引以為傲的法子,卻是讓蘇晟以這樣的形式留在了宮中,他時時刻刻的提醒著皇帝這個錯誤,每次他出現在皇帝眼前,都輕易的重新劃開那道傷口。
所以閹人就是比尋常人更為殘酷吧。
“我真希望陛下殺了最愛的人,悔恨抱憾終生。”藥效發的極快,何英立刻七竅流血,扭曲了五官,可他仍用這副可怖的模樣,堅持說了下去,“隻可惜……隻可惜……”
他將臉轉向皇帝,油盡燈枯前,連帶著滿口汙血,吐出四個字來:“……他是裝的。”
“你如此篤定……究竟有何憑據?說!”皇帝蹭的一下站了起來,他拉住何英的衣襟將他從床上揪了起來,“快說!”
可那何英的雙目已經渙散,脖子後仰,一顆腦袋像樹枝上熟透的柚子一般無力的懸著,人已歸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