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而能取悅於一個男子,是一種珍貴的努力,至能取銳於另一女人,不啻為一種英勇的行為,所惜許多是失敗的。
談性愛問題
朱光潛
傳種的要求驅遺著兩性相愛,這是人與禽獸所共同的。但是有兩個因素使性愛問題在人類社會中由簡單變為複雜。
第一個因素是社會的。社會所賴以維持的是倫理宗教法律和風俗習慣所釀成的禮法。“男女居室,人之大倫”,沒有禮法更不深以維持。關於男女關係的禮法大約起於下歹兩種。第一是防止爭端。性欲是最強烈的本能,而性欲的對象雖有選擇,卻無限製。一個人可以有許多對象‘而許多人也可以同有一個對象。男愛女或不愛,女受男或不愛。假如一個人讓自己的性做作主,不受任何製裁,“爭風”和“通好:之類事態就會把社會的秩序弄得天翻地覆,因此每個社會對於男女交接和婚姻都有一套成文和不成文的法典。例如一夫一妻,憑媒嫁娶,尊重貞操,懲處好建之類。其次是劃清責任。戀愛正常歸宿是婚姻,婚姻的正常歸衍是生兒養女;成立家庭。有了家庭就有家庭的責任。生活要維持,子女要教養。性的衝動是飄忽遊離的,常要求新花樣與新胃口,而家庭責任卻需要夫妻固定拘守,“一與之齊,終身不改”。假如一個人隨意雜交,隨意生兒養女,欲望滿足了,就丟開配偶兒女而別開生麵,他所丟下來的責任給誰負擔呢?在以家庭為中心的社會,這種不負責任:的行為是不能不受製裁的。世界也有人夢想廢除家庭的烏托邦7,在那裏男女關係有絕對的自由,但是這恐怕永遠是夢想,男女配合的最終目的原來就在生養子女,不在快一時之意;家庭是種族蔓延所必需的暖室,為了快一時之意而忘了那快意行為的最終目的,破壞達到那目的的最適宜的路徑,那是違反自然的鐵律。
因為上述兩種社會的力量,人類兩性配合不能全憑性欲指使,取雜交方式。他一方麵須滿足自然需要,一方麵也需要滿足社會需要。自然需要傾向於自由發泄,社會需要卻傾向於防閑節製。這種防閑節製對於個體有時不免是痛苦,但就全局著想,有健康的社會生命才能保障個體生命與種族生命。世欲要求原來在綿延種族生命,到了它危害到種族生命所籍以保障的社會生命時,它就失去了本來作用,於理應受製止的。這道理本很淺顯,許多人卻沒有認清。感到社會的防閑節製不方便,便罵“禮教吃人”。極端的個人主義常是極端的自私自利,這是;端。同財,我們自然也須承認社會的防閑節製的方式也有失去它的本來作用的時候。社會常在變遷,甲型社會的禮法不一定適用於乙型社會,一個社會已經由甲型變到乙型時,甲型的禮法往往本著習慣的惰性留存在乙型社會裏有如盲腸,不但無用,甚至發炎生病。’原始社會所遺留下來的關於性的“特怖”,如“男女授受不親”,“女子出門必掩蔽其麵”,“望門守節”,孕婦產婦不潔淨帶災星之類,在現代已如盲腸,都很明顯。
第二個使人類兩性問題變複雜的因素是心理的。從個體方團看,異性的尋求、結合、生育都是消耗與犧牲,自私是人類的天使;純粹是消耗與犧牲的事是很少有人肯幹的。於是造化又有一個很巧妙的安排,使這消耗與犧牲的事帶著極大的快感。人們追求異性,骨子裏本為傳種,而表麵上卻現得為自己求欲望的滿足。戀愛的人們,像叔本華所說的,常在“錯覺”(LLLUSION)裏過活。當其米達目的時,仿佛世間沒有比這更快意的事,到了種子播出去了,回想雖了無餘味,而性欲的驅遣卻不因此而減殺其熱力,還是源源湧現,挾著排山倒海的力量東奔西竄。它的遭遇有順有逆,有常有變,縱橫流轉中與其它事物發生關係複雜微妙至不可想象,而身當其衝的心理變遷也隨之幻化無端。近代有幾個著名學者如韋斯特馬克(WestMak)靄理斯(H·Eil5s)佛洛依特(FREUD)諸人對性愛心理所發表的著作幾至汗牛充棟。在這篇短文裏我們無法把許多光怪陸離的現象都描繪出來,隻能略舉數端,以示梗概。
男女相愛與審美意識有密切關係,這是盡人皆知的。我們在這裏所指的倒不在男愛女美b女愛男美那一點,因為那很明顯,無用申述。我們所指的相愛相支那事情本身的藝術化。人為萬物之靈,雖處處受自然需要驅遣,卻時時要超過自然需要而作自由活動,較高尚的企圖如文藝宗教藝術哲學之類多起於此。舉個淺例來說,盛水用責是一種自然需要,可是人不以此為足;卻費心力去求壺的美觀。美視非實用所必需,卻是心靈自由伸展所不可充的。人在男女關係方麵也是如此;男女向事,如果止於禽獸的階層上,那是極平凡而粗淺的,隻須看雞犬,在交會的那一頃刻間它們服從性欲的驅遣,有如奴隸服從主子之恭順,其不可逃免性有如命運之堅強,它們簡直不是自己的主宰,一股衝動來,就如懸崖縱馬,一衝而下;毫不繞彎子,也毫不講體麵。人要把這件自然需要所逼迫的事弄得比較“體麵”一些,不那樣脫皮露骨,於是有許多遮蓋,有許多粉飾,有許多作態弄影‘旁敲例擊,男女交際間的禮儀和技巧大半是粗俗事物的文雅化,做得太過分了,固不免帶著許多虛偽與欺詐,做得恰到好處時,卻可以娛目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