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合了家庭,女人們踏進了歸宿的窩巢。她們乃安心從事於縫紉與烹調。可是現在江浙中等人家女人倒不從事烹調與縫紉。因為男子在她們自己的園地上打倒了她們,而最如手的縫工和商司是男人而不是女人。男子大概將在其他事業上繼續排擠她們;除了結婚是唯一的例外。因為男子在任何方麵所可獲得的機會,便利遠優於女子,隻有結婚為否。至於婚姻分內,女子所可獲得的便利,優於男子,這一點她們看得很清楚。任何一個國家中,女人的幸福,非依賴乎她們所可能享受的社會機會之眾多,卻有賴乎跟她們終身作伴的男人的品質。女人的受苦,多出於男人的暴戾粗魯過於男人的不夠公民投票資格。倘男人而天生的講清理,脾氣好,慎思慮,女人便不致受苦。此外,女人常挾有“性”的利器。這對於她們有很廣的用途。這差不多是大所予以使她們獲得平等的保證。每一個人,上自君王,下至屠夫,烘餅事務,製燭工人,都曾經責罵過他的妻子而亦曾受過妻子的責罵。因為天命注定男人和女人必須以平等身分相互親密著。人生某種基本關係像夫婦之間的關係,各個不同的國家民族之間,所差異的程度至微;遠非如一般讀了遊曆家的記述所想象的。西洋人很容易想象中國人的妻子當作像驢子樣的供丈夫作奴隸。其實普通中國男子是公平的講情理的人物。而中國人則容易想象認為西洋人因為從本領受過孔子學說思想的洗禮,所以西洋妻子不關懷丈夫的衣服清潔與果腹事宜,終日身穿寬薄襯褲,迫遙海灘之上,或縱樂於不斷的跳舞會中。這些天方野乘,異域奇聞,因為雙方人民茶餘酒後之閑談資料;而人情之真相反忘懷於度外。
那末實際生活上,女人究並未受男人之壓迫,許多男人金屋藏嬌,逢著河東獅吼,弄得在女人之間東躲西避,倒才真是可憐蟲。此另外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性的吸引力,使各等親屬的異性之間不致嫌惡過甚。是以女人倒不受丈夫或公公的壓迫;至於姑嫂之間,係屬平輩,縱令被此不睦,不能互相欺侮。所剩留的唯一可能事實,是為媳婦之受婆婆虐待,這實在是常遇的事情。中國大家庭中,媳婦的生活,負著許多責任,實在是一種艱難的生活。不過應該注意的是:婚姻在中國不算是個人的事件,而為一個家族整體的事件,一個男人不是娶妻子,而是娶一房媳婦,習慣語中便是如此說法,至若生了兒子,習慣語中多說是“生了孫子”。一個媳婦是以對翁姑所負的義務較之對丈夫所負者為重大。盛唐詩人王績嚐有一首詠新嫁娘絕句,真是足以引起人類共鳴的傳神的筆墨:
三日入廚下,
洗手作羹湯;
未諳姑食性,
先遣小姑嚐。
一個女人而能取悅於一個男子,是一種珍貴的努力,至能取銳於另一女人,不啻為一種英勇的行為,所惜許多是失敗的。做兒子的,介乎盡孝於父母與盡愛於妻子二者之間,左右為難,從不敢大膽替妻子辯護。實際上許多虐待女人的慘酷故事,都可以尋索其根源係屬一種同性間的虐待。不過後來媳婦也有做婆婆的日子。倘她能達到這個久經盼望的高齡,那實在是榮譽而有權力的身份。由一生辛苦中得來的。
父母的愛
梁實秋
父母的愛是天地間最偉大的愛。一個孩子,自從外呱呱墮地,父母就開始愛他,鞠之育之,不辭劬勞。稍長,令之就學,督之課之,唯恐不逮。及其成人,男有室,女有歸,雖雲大事已畢,父母之愛固未嚐稍殺。父母的愛沒有終期,而且無時或她。父母的愛也沒有差別,看著自己的孩子牙牙學語,無論是傳牙利齒或笨嘴糊腮,都覺得可愛。眉清目秀的可愛,濃眉大眼的也可愛,天真活潑的可愛,調皮搗蛋的也可愛,聰穎的可愛,笨拙的也可愛,像階前的芝蘭玉樹固然可愛,癩痢頭兒子也未嚐不可愛,隻要是自己生的。甚至於孩子長大之後,陂行蕩檢,貽父母憂,父母除了罵他恨他之外還是對他保留一分相當的愛。
父母的愛是天生的,是自然的,如天降甘霖,儒然而莫之能禦。是無條件的施與而不望報。父母子女之間的這一筆賬是無從算起的。父母的鞠育之思,子女想報也報不完,正如詩經《寥我》所說:“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複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父母之恩像天一般高一般人,如何能報得了?何況歲月不待人,父母也不能長在,像陸放翁的詩句”早歲已興風木歎,餘生永廢寥莪篇”正是人生長很,千古同磋:
古先賢,無不勸孝。其實孝也是人性的一部分,也是自然的,否則動亦無大效。父母子女間的相互的情愛都是天生的。不但人類如此,一切有情莫不皆然。我不大敢信禽獸之中會有條境。
父母愛子女,子女不久長大也要變成為父母,也要愛其子女。所以父母之愛像是連鎖一般,代代相續,傳繼不絕。易雲:“天地之大德曰生。”維護人類生命之最大的、最原始的、最美妙的、最神秘的力量莫過於父母的愛。讓我們來讚頌父母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