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我醉了,醉得幾乎不知道我自己的姓名。但是一杯一杯的酒使我從不大和我相幹的事情裏逃出,使我認識了有許多東西實在不是屬於我的。
娛園
周作人
有三處地方,在我都是可以懷念的——因為戀愛的緣故。第一是《初戀》裏說過了的杭州,其二是故鄉城外的娛園。
娛園是臬社詩人秦秋漁的別業,但是連在住宅的後麵,所以平常隻稱作花園。這個園據王眉叔的《娛園記》說,是“在水石莊,枕碧湖,帶平林,廣約頃許。曲構雲繚,疏築花幕。竹高出牆,樹古當戶。離離蔚蔚,號為勝區”。園築於鹹豐丁已(一八五七年),我初到那裏是在光緒甲午,已在四十年後,遍地都長了荒鄧,不能想見當時“秋夜聯吟”的風趣了。園的左偏有一處名叫潭水山房,記中稱它“方池湛然,簾戶靜鏡,花水孕穀,筍石藍”的便是。《娛園詩存卷三》中有諸人題詞。樊樊山的《望江南》雲:
冰穀淨,山裏釣人居。花覆書床偎瘦鶴,波搖琴幌散文魚:水竹夜窗虛。
陶子縝的一首雲:
澄潭瑩,明瑟敞幽房。茶火瓶笙山蠣洞,柳絲泉築水鳧床:古燈寫秋光。
這些文字的費解雖然不亞於公府所常發表的駢體電文,但因此總可約略想見它的幽雅了。我們所見隻是廢墟,但也覺得非常有趣,兒童的感覺原自要比大人新鮮,而且在故鄉少有這樣遊樂之地,也是一個原因。
娛園主人是我的舅父的丈人,舅父晚年寓居秦氏的西廂,所以我們常有遊娛園的機會。秦氏的西鄰是沈姓,大約因為風水的關係,大門是偏向的,近地都稱作“歪擺台門”。據說是明人沈青霞的嫡裔,但是也已很是衰頹,我們曾經去拜訪他的主人,乃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跛著一足,在廳房裏聚集了七八個學童,教他們讀《千家詩》。娛園主人的兒子那時是秦氏的家主,卻因吸煙終日高臥,我們到傍晚去找他,請他畫家傳的梅花,可惜他現在早已死去了。
雙華表忘記了是哪一年,不過總是庚子以前的事吧。那時舅父的獨子娶親(神安他們的魂魄,因為夫婦不久都去世了),中表都聚在一處,凡男的十四人,女的七人。其中有一個人和我是同年同月生的,我稱她為姊,她也稱我為兄;我本是一隻“醜小鴨”,沒有一個人注意的,所以我隱密的懷抱著的對於她的情意,當然隻是單麵的,而且我知道她自小許給人家了,不容再有非分之想,但總感著固執的牽引,此刻想起來,倒似乎頗有中古詩人(Troubadourour)的餘風了。當時我們住在留鶴庵裏,她們住在樓上。白天裏她們不在房裏的時候,我們幾個較為年少的人便“乘虛內犯”走上樓去掠奪東西吃:有一次大家在樓上跳鬧,我仿佛無意似的拿起她的一件雪青紡綢衫穿了跳舞起來,她的一個兄弟也一同鬧著,不曾看出什麼破綻來,是我很得意的一件事。後來讀本下木太郎的《食後之歌》看到一首《絳絹裏》不禁又引起我的感觸。
到龕上去取筆去,
鑽過晾著的冬衣底下,
觸著了女衫的袖子。
說不出的心裏的擾亂,
“呀”的縮頭下來:
南無,神佛也未必見罪吧,
因為這已是故人的遺物了。
在南京的時代,雖然在日記上寫了許多感傷的話(隨後又都剪去,所以現在記不起它的內容了),但是始終沒有想及婚嫁的關係。在外邊飄流了十二年之後,回到故鄉,我們有了兒女,她也早已出嫁,而且抱著痼疾,已經與死當麵立著了,以後相見了幾回,我又複出門,她不久就平安過去。至今她隻有一張早年的照相在母親那裏,因她後來自己說是母親的義女,雖然沒有正式的儀節。
自從舅父全家亡故之後,二十年沒有再到娛園的機會,想比以前必更荒廢了。但是它的印象總是隱約的留在我腦底,為我心中的火焰(Fiammetta)的餘光所映照著。
一九二三年三月
秋河
鬱達夫
她和他同住在霞飛路的別宅,已經有半個多月了。有一天,吃過了晚飯,她和他坐了汽車,去乘了一回涼。在汽車裏,他捏著了她的火熱的手心,盡是幽幽的在訴說他在美國的生活狀態。她和他身體貼在一塊,兩眼隻是呆呆的向著前頭在暮色中沉淪下去的整潔修長的馬路,馬路兩旁黑影沉沉的列樹,和列樹中微有倦意的蟬聲凝視,她一邊象在半睡狀態裏似的聽著他的柔和的蜜語,一邊她好像赤了身體,在月下的庭園裏遊步。
是初秋的晚上,庭園的草花,都在爭最後的光榮,開滿了紅綠的雜花。庭園的中間有一方池水,池水中間站著一個大理石刻的人魚。從她的臍裏在那裏噴出清涼的泉水來。月光灑滿了這園庭,遠處的樹林,頂上載著銀色的光華,林裏烘出濃厚的黑影,寂靜嚴肅的壓在那裏。噴水池裏的噴水,池裏的微波,都反射著潔的月色,在那裏蕩漾,她腳下的綠苗和近旁的花草也披了月光,柔軟無聲的在受她的踐踏。她隻聽見了些很幽很幽的噴水聲音,而這淙淙的有韻律的聲響又似出於一個跪在她腳旁、兩手捧著她的裸了的腰腿的十八九歲的美少年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