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關於失戀(1)(2 / 3)

她聽了他的訴說,嘴唇顫動了一下,朝轉頭來對緊坐在她邊上的他看了一眼,不知不覺就滾了兩顆眼淚下來。他在黑暗的車裏,看不出她的感情的流露,還是幽幽的在說。她就把手抽了一抽,俯向前去命汽車夫說:

“打回頭去,我們回去吧!”

回到霞飛路的住宅,在二層樓的露台上坐定之後,她的興奮,還是按捺不下。

時間已經晚了,外邊隻是沉沉的黑影。明藍的天空裏,淡映著幾個遙動的明星;一陣微風吹了些樓下園裏的草花香味和隔壁西洋人家的比牙琴的斷響過來。他隻是默默的坐在藤椅上吸煙,有時看天空,有時也在偷看她。她也隻默默的坐在藤椅上在那裏凝視灰黑的空處。停了一會,他把吃剩的香煙丟往了樓下,走上她的身邊,對她笑了一笑,指著天空的一條淡淡的星光說:

“那是什麼?”

“那是天河!”

“七月七怕將到了吧?”

她也含了微笑,站了起來。對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她就進屋裏去,一邊很柔和地說:

“冰果已經涼透了,還不來吃!”

他就緊接的跟了她進去。她走到綠紗罩的電燈下的時候,站住了腳,回頭來想看他一眼,說一句話的,接緊跟在她後麵的他,突然因她站住了,就衝上了前,撲在她的身上,她的回轉來的側麵,也正衝在他的嘴上。他就伸出了左右兩手,把她緊緊的抱住了。她閉了眼睛,把身體緊靠著他,嘴上隻感著一道熱味。她的身體正同入了溶化爐似的,把前後的知覺消失了的時候,他就鬆了一鬆手,拍的一響,把電燈滅黑了。

十二年舊曆七月初五

心中

周作人

三月四日北京報上載有日本人在西山旅館情死事件,據說女的是朝日軒的藝妓名叫來香。男的是山中商會店員“一鵬”。這些名字聽了覺得有點稀奇,再查《國民新報》的英文部才知道來香乃是梅香(Umeka)之誤,這是所謂藝名,本名日向信子,年十九歲,一鵬是伊藤傳三郎,年二十五歲。情死的原因沒有明白,從死者的身分看來,大約總是彼此有情而因種種阻礙不能如願,與其分離而生不如擁抱而死,所以這樣地做的罷。

這種情死在中國極少見,但在日本卻很是平常,據佐佐醒雪的《日本情史》(可以稱作日本文學上的戀愛史論,與中國的《情史》性質不同,一九○九年出版)說,南北朝(十四世紀)的《吉野拾遺》中記裏村主稅家從人與侍女因失了托身之所,走入深山共伏劍而死,六百年前已有其事。“這一對男女相語曰,‘今生既爾不幸,但願得來世永遠相聚’,這就成為元祿式情死的先蹤。自南北朝至足利時代(十五六世紀)是那個‘二世之緣’的思想逐漸分明的時期,到了近世,在寬文(1661—1672)前後的伊豫地方的俗歌裏也這樣的說著了:

幽暗的獨木橋,郎若同行就同過去罷,掉了下去一同漂流著,來世也是在一起。

元祿時代(1688—1703)於驕奢華靡之間尚帶著殺伐的蠻風,有重果敢的氣象,又加上二世之緣的思想,自有發生許多悲慘的情死事件之傾向。”

這樣的情死日本通稱“心中”(Shinjiu)。雖然情死的事實是“古已有之”,在南北朝已見諸記載,但心中這個名稱卻是德川時代的產物。本來心中這個字的意義就是如字講,猶雲衷情,後來轉為表示心跡的行為,如立誓書,刺字剪發等等。寬文前後在遊女社會中更發現殺伐的心中,既拔爪,斬指,或刺貫臂股之類,再進一步自然便是以一死表明相愛之忱,西鶴稱之曰“心中死”(Shinjiujini),在近鬆的戲曲中則心中一語幾乎限於男女二人的情死了。這個風氣一直流傳到現在。心中也就成了情死的代用名詞。

(立誓書現在似乎不通行了。尾崎久彌著《江戶軟派雜考》中根據古本情書指南《袖中假名文》引有一篇樣本,今特譯錄於後:

盟誓

今與某人約為夫婦,真實無虛,即使父母兄弟無論如何梗阻,決不另行適人,倘若所說稍在虛偽,當蒙日本六十餘州諸神之罰,未來永遠墮入地獄,無有出時。須至盟誓者。

年號月日女名[血印]

某人[男子名]

中國舊有《青樓尺牘》等書,不知其中有沒有這一類的東西。)

近鬆是日本最偉大的古劇家,他的著作由我看來似乎比中國元曲還有趣味。他所做的世話淨琉璃(社會劇)幾乎都是講心中的,而且他很同情於這班癡男怨女。眼看著他們夾在私情與義理之間,好像是上的老鼠,反正是掙不脫。隻是拖延著多加些苦痛,他們唯一的出路單是“死”,而他們的死卻不能怎麼英雄的又不是超脫的,他們的“一蓮托生”的願望實在是很幼稚可笑的,然而我們非但不敢笑他,還全心的希望他們大願成就,真能夠往生佛土,續今生未了之緣。這固是我們凡人的思想,但詩人到底也隻是凡人的代表,況且近鬆又是一個以慰藉娛悅民眾為事的詩人,他的詠歎心中正是當然的事,據說近鬆的淨琉璃盛行以後民間的男女心中事件大見增加,可以想見他的勢力。但是真正鼓吹心中的藝術還要算淨琉璃的別一派,即《新內節》(Shinnai—bushi)。《新內節》之對於心中的熱狂的向往幾乎可以說是病態的,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唯以一死為歸宿。新吉原的遊女聽了這流行的《新內節》的悲歌,無端的引起了許多悲劇,政府乃於文化初年(十九世紀初)禁止《新內節》不得入吉原,唯於中元許可一日,以為盂蘭盆之供養,直至明治維新這才解禁。《新內節》是一種曲,且說且唱,翻譯幾不可能,今姑摘譯《藤蔓戀之柵》末尾數節,以為心中男女之回向。此篇係鶴賀新內所作,敘藤屋喜之助與菱野屋遊女早衣的末路,篇名係用喜之助的店號藤字敷衍而成,大約是一七七○年頃之作雲。(據《江戶軟派雜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