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無言之道(2)(3 / 3)

是的,韓波底最大光榮,便是他以“先見者”(Voyant)底資格啟示給我們這浩蕩渺茫的“未知”多於任何過去的詩人,甚至英國的勒萊克。和那專以理智底集中來探索我們靈魂或思想底空間的梵樂希相反,他所描寫的對象是那在這光明的方寸四周浮蕩著的影和半影,用他那直覺和頓悟來燭照它們。“我們得要做先見者,變成先見者,”他寫信給一個朋友說。“詩人可以達到‘未知’;如果他終於因為瘋狂而失掉他底異象認識,他已經看見它們了。”為了表達這異象,詩人得要用一種“對於靈魂是靈魂的文字,概括一切,芳香,聲音,顏色……”在他底《字底煉金術》(AlchimieduVerbe)裏他說:“我調理每個副音底形體和姿態,並且,用些本能的節奏,我自誇發明了一種詩的字終有一天可以通於一切的官能。”

《醉舟》,這一百二十行自首至尾都蘊藏著一種快要爆發的“璀燦的力”的格律緊嚴的傑作,便表現那過去底完成和逃向“未知”的預示。在這可以說唯一無二的傑作裏,不獨有豐盈活躍的描寫,流動的世界底啟示,和那像大海一般浩瀚繁複的音樂,我們並且看見他所想做的“先見者”底勝利或懊喪,絕望與捐棄的種種態度。可是即使我們撇開它底含義,它所象征的靈境,光是欣賞它底形相美,在我所認識的一切歌詠大海的詩中,除了梵樂希底《海濱墓園》和《年輕的命運女神》,除了散見於囂俄全部浩蕩的作品中的許多片斷,我找不出可以和它一樣能夠把海底一切動律度給我們的。而韓波寫這詩時並未見過大海!這可不證明他的確賦有“先見者”底機能,並且逼我們承認,在某種例外的特殊的場合,卜筮,在它底玄學的意義上,超於見聞麼!

這時候,他已經遠超出他底讀眾之上了。漸漸地,他擺脫了一切外在的誘惑與希冀;他唯一的企圖就是滿足他自己這唯一的心靈。他努力要逃避那一般的宿命。像他在《七歲的詩人》裏所說的:

在他那嚴閉的眼裏看見無數的點,他孤零零地沒入靈魂底深淵,把自己的回憶和夢想,希望和感覺,以及裏麵無邊的寂靜和黑夜,悸動與暈眩……織就了一些閃爍的異象。所以他底詩集Lesliluminations,根據他自己的謙遜的解釋:ColorelPlates,我們固應該譯作《彩畫集》,而《異象錄》一類富於暗示力的譯名說不定能更能傳達作者底深沉的意向。這也就是為什麼他最後兩部作品,《彩畫集》或《異象錄》和《在地獄中的一季》顯現給我們像一個我們並不被邀請的孤獨宴會底輝煌或闌珊的燈火:我們傾聽著一個並非為我們發的聲音。當我們打開這些幾乎等於《浮士德》裏諾時脫拉大牟底術書的奇詭散文詩時,似乎我們輕妄的目光在窺探一顆不願意委托給我們的良心,裏麵反映著無數斑爛陸離的雲彩。

這樣的作品,尤其是這樣的詩人,總該是不會,或者也不宜於被人推崇和學步的罷。然而說也奇怪!正因為這是一個並非為我們發,因而我們從未聽見過的聲音,我們能夠百聽不厭,而且愈聽也愈覺得它義蘊深湛,意味悠遠。這些詩,許久隻被人看作象征派底最初典型的,現在當別的象征詩人(除了那完美,但同樣難解的馬拉美)都銷聲匿影了,這些詩底影響反而一天天延長,擴大起來。他底偉大的承繼者高羅德爾(PaulClaudel)不用說了,就是那完成馬拉美底係統的梵樂希,也曾經對我承認韓波底極端的強烈(intensite)之搖撼他底年輕的心正不亞於馬拉美底絕對的純粹(Purete)。而後起的詩派如“都會主義”,“達達主義”,“超現實主義”……無一不用他和馬拉美底名義為號召的。誰知道他流光底止境呢?

一九三六年三月十二夜

(載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七日《大公報.詩特刊》)

誌摩的風趣

葉公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