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懷念故人(2)(3 / 3)

他對於青年學生,也是這樣的熱心;有過必規勸,有成績則讚不絕口。民國十八年,我回到北平,第一天在一個宴會上遇見在君,他第一句話就說:“你來,你來,我給你介紹趙亞會!這是我們地質學古生物學新出的一個天才,今年得地質獎學金的!”他那時臉上的高興快樂是使我很感動的。後來趙亞會先生在雲南被土匪打死了,在君哭了許多次,到處為他出力征募撫恤金。他自己擔任亞會的兒子的教育責任,暑假帶他同去歇夏,自己督責他補功課;他南遷後,把他也帶到南京轉學,使他可以時常督教他。

在君是個科學家,但他很有文學天才;他寫古文白話文都是很好的。他寫的英文可算是中國人之中的一把高手,比許多學英國文學的人高明的多多。他也愛讀英法文學書;凡是羅素,威爾士,J.M.Keynes的新著作,他都全購讀。他早年喜歡寫中國律詩,近年聽了我的勸告,他不僅作律詩人,有時還作絕句小詩,也都清麗可喜。朱經農先生的紀念文裏有在君得病前一日的《衡山紀遊詩》四首,其中至少有兩首是很好的。他去年在莫幹山做了一首罵竹子的五言詩,被林語堂先生登在《宇宙風》上,是大家知道的。民國二十年,他在秦皇島避暑,有一天去遊北戴河,做了兩首懷我的詩,其中一首雲:

峰頭各采山花戴,海上同看明月生:

此樂如今七寒暑,問君何日踐新盟。

後來我去秦皇島住了十天,臨別時在君用元微之送白樂天的詩韻做了兩首詩送我:

留君至再君休怪,十日留連別更難。

從此聽濤深夜生,海天漠漠不成歡!

逢君每覺青來眼,顧我而今白到須。

此別原知旬日事,小兒女態未能無。

這三首詩都可以表現他待朋友的情誼之厚。今年他死後,我重翻我的舊日記,重讀這幾首詩,真有不堪回憶之感,我也用無微之的原韻,寫了這兩首詩紀念他:

明知一死了百願,無奈餘哀欲絕難!

高談看月聽濤坐,從此終生無此歡!

愛憎能作青白眼,嫵媚不嫌虯怒須。

捧出心肝待朋友,如此風流一代無。

這樣一個朋友,這樣一個人,是不會死的。他的工作,他的影響,他的流風遺韻,是永遠留在許多後死的朋友的心裏的。

一九三六年二月九日夜

小三

茅盾

誰要是在馬路旁邊碰到小三,不把他當作紳士看,——哦,倘使你以為紳士也者,一定得手拿司的克,那麼,就把他當作公子身份的掛名大學生也好。總而言之,誰要是瞥眼一看就知道這小三者不過是黃公館的所謂“三小子”,這才怪了。

喏,喏,喏,那邊他來了:小巧的圓圓的元寶臉,亮晃晃一頭黑發從中間分開,就同黃公館裏的叭兒狗阿花的“博士頭”差不多;阿花這頭,據黃公館的清客胡某的考證,是少見的,從狗鼻子朝上,到狗頭頂,那麼一道白線,筆直筆直,兩邊伏伏貼貼朝左右分開的兩片兒黑毛,頂高明的理發匠恐怕也妝扮不出這樣一個名貴的頭罷,然而小三居然像得差不多了,何況他還穿了黃少爺身上穿過一次的洋服,還登著舊貨鋪裏買來的來路貨皮靴。

這當兒,請你千萬不要忘記看表;也許你沒有表,請你千萬辛苦些,趕快跑到近旁的鋪子裏看看掛在那裏的鍾。約莫是八點三十分罷?不錯,一定是八點三十分或四十分。小三出現在這條街上,一定是這個時辰。這是個好時辰:吃公事飯的上衙門,康白度上寫字間,或者,少爺上學堂,都是差不多這個時辰。

從前,就是三個月以前,你想在這時辰發小現三挺胸凸肚橐橐地從那邊走來,那也是怪事。從前,要是你定想看看他那跟阿花差不多的“博士頭”,你得走到那邊黃公館的大鐵門口。烏油的鐵門很高很大,一點縫都沒有,你隻能看見門下離地一寸光景那扁長的空間不時有兩隻老牛皮的黑靴子移來移去;你認得這老牛皮的黑靴子同馬路上巡捕腳上的,是堂兄弟,你知道這不是小三的;但是,你從鐵門麵前走了過去,你看看門下的老牛皮黑靴子,你再走回來,猛一抬頭,嚇——你會嚇了一跳,鐵門旁邊石頭牆上有這麼個尺把來長,半尺闊的小洞兒,嵌在這洞裏的,是一個人頭,兩隻烏溜溜的眼睛盯住你!

這人頭,就是著名的小三的。它老是嵌在那長方形的小小的牆洞裏。他有一隻比獵狗還靈些的耳朵,牆外的腳步聲剛剛近來,他那跟阿花差不多的頭就立刻嵌在那崗位裏,瞪大了烏溜溜的眼珠兒。那時候,他的職銜是號房裏的“三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