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品味親情(1)(2 / 3)

父親的信任我,是由於我少年時一些思想行徑很合父意,很邀嘉賞而來。例如我極關心國家大事,平素看輕書本學問而有誌事功,愛讀梁任公的《新民叢報》、《德育鑒》、《國風報》等書報,寫作日記,勉勵自己。這既有些像父親年輕時所為,亦且正和當時父親的心理相合。每於晚飯後談論時事,我頗能得父親的喜歡。又如父親向來佩服胡林翼慷慨有擔當,郭嵩燾識見不同於流俗,而我在讀到《三名臣書牘》、《三星使書版》時,正好特別重視這兩個人。但這都是我十四五歲以至十九歲時的事情,後來就不同了。

說到父親對我的放任,正是由於我的思想行動很不合父親之意,且明示其很不同意於我,但不加幹涉,讓我自己回心轉意。我不改變,仍然聽任我所為,這便是放任了。

不合父意的思想行動是哪些呢?正如《思親記》原文說的:

自(民國)元年以來謬慕釋氏,語及人生大道必歸宗天竺,策數世間治理則矜尚遠西。於祖國風教大原,先民德禮之化顧不如留意。

實則時間上非始自民國元年,而早在辛亥革命時,我參加革命行動,父親就明示不同意了,卻不加禁止。革命之後,國會開會,黨派競爭頗多醜劇,父親深為不滿,而我迷信西方政製,以為勢所允免,事事為之辯護。雖然父子好談時事一如既往,而爭論劇烈大傷父心。——此是一方麵。

再一方麵,就是我的出世思想,好讀佛典,誌在出家為僧,父親當然不為不悅。但我購讀佛書,從來不加禁阻。我中學畢業後,不願升學,以至我不結婚,均不合父意,但均不加督促。隻是讓我知道他是不同意的而止。這種寬放態度,我今天想起來仍然感到出乎意料。同時,我今天感到父親這樣態度對我的成就很大,實在是意想不到的一種很好的教育。不過我當時行事亦自委婉,例如吃素一事(守佛家戒律)要待離開父親到達西安時方才實行。所惜我終違父意,父在世時堅不結婚,其後我結婚則父逝既三年矣。

父與羊

李廣田

父親是一個很和善的人。愛詩,愛花,他更愛酒。住在一個小小的花園中——所謂花園卻也長了不少的青菜和野草。他娛樂他自己,在寂寞裏,在幽靜裏,在獨往獨來裏。

一個夏日的午後,父親又喝醉了。他醉了時,我們都不敢近前,因為他這時是頗不和善的。他歪歪斜斜地走出了花園,一手拿著一本舊書,人認得那是陶淵明詩集,另一隻手裏卻拖了長煙鬥。嘴裏不知說些什麼,走向曠野去了。這時恰被我瞧見,我就躲開,跑到家裏去告訴母親。母親很擔心地低聲說:“去,繞道去找他,躲在一邊看,看他幹什麼?”我幽手幽腳地也走向曠野去。出得門來便是一片青叢。我就在青叢裏潛行,這使我想起在高粱地裏偷桃或偷瓜的故事。我知道父親是要到什麼地方去的,因為他從前常到那兒,那是離村子不遠的一棵大樹之下。樹是柳樹,密密地搭著青涼篷,父親大概是要到那兒去乘涼的。我已經看見那樹了。我已走近那樹下了,卻不見父親的影,這使我非常焦心。因為在青叢裏熱得悶人,太陽是很毒的,又不透一絲風。我等著,等著,終於看見他來了,嘴裏象說著什麼,於是我後退幾步。若被他看見了,那才沒趣。

我覺得有這樣一個父親倒很可樂的,雖然他醉了時也有幾分可怕,他先是把鞋脫下,腳是赤著的,就毫無顧忌地坐在樹下,那樹下的沙是白的,細得象麵粉一樣,而且一定是涼涼的,我想,坐在那裏該很快樂,如果躺下來睡一會,該更舒服。

自然。那長煙鬥是早已點著了,噴雲吐霧的,他倒頗有些悠然的興致。書在手裏,亂翻了一陣,又放下。終於又拿起來念了。聲音是聽不清的,而喁喁地念著卻是事實。等會,又把書放下;長煙鬥已不冒煙了,就用它在細沙上畫,畫,畫,畫了多時,人家說我父親也能作詩,我想,這也許就是在沙上寫他的詩了。但不幸得很,寫了半天的,一陣不高興,就用兩隻大腳板兒把它抹淨,要不然的話,我可以等他去後來發現一些奇跡,我已經熱得滿頭是汗了,恨不得快到井上灌一肚子涼水。正焦急呢,父親帶著不耐煩的神氣起來,什麼東西不曾丟下,而且還粘走了一身沙土。我潛隨在後邊,方向是回向花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