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品味親情(1)(3 / 3)

父親踉踉蹌蹌地走進花園,我緊走幾步要跑回家去,自然,是要向母親麵前去複命。剛進大門,正喊了一聲“娘”,糟了,花園裏出了亂子,父親在那裏吵鬧呢。“好畜牲,好大的膽的羔子!該死的,該宰的!”父親這樣怒喊,同時又聽到撲擊聲,又間雜著小羊的哀叫聲。我馬上又跑了出去,母親也跑出來了,家裏人都跟了出來,一齊跑向花園去。鄰居們也都來了,都帶著倉皇的麵色。我們這村子總共不過十幾戶人家,這時候所有的人,差不多都聚攏來了。我很擔心,惟恐他們疑惑是我們家裏鬧事,更怕他們疑惑是父親打了母親,因為父親醉了時曾經這樣鬧過。門口頗形擁擠了。大家都目瞪口呆,有些人在說在笑。父親已躲到屋裏去休息,他一定十分疲乏了。花園裏弄得天翻地覆,籬笆倒了,芸豆花灑了滿地,荷花撕得粉碎,幾條紅魚在淤泥裏擺尾,真個落紅遍地,青翠繽絕,花呀,菜呀,都踏成一片綠錦。陶淵明詩集,長的煙鬥,都睡在道旁。在牆角落裏,躺著一隻被打死了的小羊,旁邊放著一條木棒,那是籬笆上的柱子。大家都不敢到父親屋裏去,有的說,“羊羔兒踢了花呀。”有的說,“醉了。”又有人說,“他老先生又發瘋啦。”其中有一個衣服襤褸的鄰人,他大概剛才跑來吧,氣喘喘地,走到死羊近前,看了一下,說:“天哪!這不是俺那隻可憐的小羊嗎!”原來父親出去時,不曾把園門閉起;不料那隻小羊遊蕩進來,以至於喪了生命。我覺得恐怖而悲哀。

明晨,父親已完全清醒了,對於昨天的事,他十分抱愧。他很想再看看那隻被打死的小羊,但那可憐的鄰人已於昨夜把它埋葬了。父親吸著他的長煙鬥,沉重地長歎一口氣,“我要賠償那位鄰人的損失。”雖然那位鄰人不肯接受我們的賠償,但父親終於實踐了前言。然後,他又親手整理他的花園——這工作他不喜人幫助——就好象不曾發生過什麼一樣的坦然。多少平和的日子過了,父親的花園又燦爛如初。

直到現在,父親依然住在那花園裏,而且依然過著那樣的生活:快樂,閑靜,有如一個隱士。但是有點衰老了,有些事,便不能不需要別人的扶助。

先母事略

周作人

民國三十二年(一九四三)這年,在我是一個災禍很重的年頭,因為在那年裏我的母親故去了。我當時寫了一篇《先母事略》,同訃聞一起印發了。日前偶然找著底稿,想就把它拿來抄在這裏,可是無論怎麼也找不到了,所以隻好起頭來寫,可能與原來那篇稍有些出入了吧。

先母姓魯,名瑞,會稽東北鄉的安橋頭人。父名希曾,是前清舉人,曾任戶部司員,早年告退家居,移家於皇甫莊,與範嘯風(著《越諺》的範寅)為鄰,先君伯宜公進學的時候,有一封賀信寫給介孚公,是範嘯風代筆的,底稿保存在我這裏,裏邊有“弟有三嬌,從此無白衣之客;君惟一愛,居然繼黃卷之兒”是頗有參考價值的。先母共有兄弟五人,自己居第四,姊妹三人則為最小的,所以在母家被稱為小姑奶奶。先君進學年代無可考了,唯希曾公於光緒十年甲申(一八八四)去世,所以可見這當更在其前。先母生於鹹豐七年丁巳(一八五七)十一月十九日,卒於民國三十二年癸未(一九四三)四月二十二日,享年八十七歲。先母生子女五人,長樟壽,即樹人,次壽,即作人,次端姑,次鬆壽,即建人,次椿壽。端姑未滿一歲即殤,先君最愛憐她,死後葬於龜山殯舍之外,親自題碑曰,周端姑之墓,周伯宜題;後來遷移合葬於逍遙,此碑遂因此失落了。椿壽則於六歲時以肺炎殤,亦葬於龜山,其時距先君之喪不及二年,先母更特別悲掉,以椿壽亦為先君所愛,臨終時尚問“老四在哪裏”,時已夜晚乃從睡眠中喚起,帶到病床裏邊。故先母亦複懷念不能忘,乃命我去找畫師葉雨香,托他畫一個小照,他憑空畫了小孩,很是玉雪可愛,先母看了也覺中意,便去裱成一幅小中堂,掛在臥房裏;搬到北京來以後,也還是一直掛著,足足掛了四十五年。關於這事,我在上麵已曾寫過,見第十八章中,所以現在從略了。

先君生於鹹豐十年庚申(一八六○)十二月二十一日,卒於光緒二十二年丙申(一八九六)九月初六日,得年三十七,紹興所謂剛過了本壽。他是在哪一年結婚或是進學的,都無可考,或者這在當時隻用活字排印了二十部的《越城周氏支譜》上可能有記載。但是我們房派下所有的一部,卻給國民黨政府沒收了,往北京圖書館去查訪,也仍是沒有下落。先君本名鳳儀,進學的名字是文鬱:後來改名儀炳,又改用吉,這以後就遇著那官事。先君說,“這名字的確不好,便是說拆得周字不成周字了。”但他的號還是伯宜,因為他小名叫作“宜”。,先母平時叫他“宜老相公”——查《越諺》卷中人類尊稱門中有老相公,注雲有田產安享者,又佃戶亦常稱地主為收租老相公,意如是稱謂當必有所本,唯小時候也不便動問,所以這緣故終於不能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