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品味親情(3)(1 / 3)

溯近年先母喘疾,每當冬春二季輒觸發,發甚或至嘔吐。夏秋氣候暖和,疾亦少間。今冬(七年)舊疾初未大發,自念或當愈於往歲。不料新曆十一月十一日先母忽感冒時症,初起嘔逆咳嗽,不能納食;比即延醫服藥,病勢尚無出入;繼被醫者誤投“三陽表劫”之劑,心煩自汗,頓覺困憊;及請他醫診治,病已綿,奄奄一息,已難挽回;遂於十一月二十三日晨一時,棄適等長逝,享年四十有六歲。次日,適在京接家電,以道遠,遂電令侄思永、思齊等先行閉殮,即與妻江氏,及侄思聰,星夜奔歸。歸時,殮已五日矣。

先母所生,隻適一人,徒以愛子故,幼歲即令遠出遊學;十五年中,侍膝下僅四五月耳。生未能養,病未能侍,畢世劬勞未能絲毫分任,生死永訣乃亦未能一麵。平生慘痛,何以加此!伏念先母一生行實,雖纖細瑣屑不出於家庭閭裏之間,而其至性至誠,有宜永存而不朽者,故粗敘梗概,隨訃上聞,伏乞矜鑒。

此篇因須在鄉間用活字排印,故不能用古文。我打算將來用白話為我的母親做一篇詳細的傳。

想我的母親

梁實秋

父母對子女的愛,子女對父母的愛,是神聖的。我寫過一些雜憶的文字,不曾寫過我的父母,因為關於這個題目我不敢輕易下筆。小民女士逼我寫幾句話,辭不獲已,謹先略述二、三小事以應,然已臨文不勝風木之悲。

我的母親姓沈,杭州人。世居城內上羊市街。我在幼時曾侍母歸寧,時外祖母尚在,年近八十。外祖父入學後,沒有更進一步的功名,但是課子女讀書甚嚴。我的母親教導我們讀書啟蒙,嚐說起她小時苦讀的情形。她同我的兩位舅父一起冬夜讀書,冷得腿腳僵凍,取大竹簍一,實以敗絮,三個人伸足其中以取暖。我當時聽得惕然心驚,遂不敢荒嬉。我的母親來我家時年甫十八九,以後操持家務盡瘁終身,不複有暇進修。

我同胞兄弟姊妹十一人,母親的煦育之勞可想而知。我記得我母親常於百忙之中抽空給我們幾個較小的孩子們洗澡。我怕肥皂水流到眼裏,我怕癢,總是躲躲閃閃,總是格格的笑個不住,母親沒有功夫和我們糾纏,隨手一巴掌打在身上,邊洗邊打邊笑。

北方的冬天冷,屋裏雖然有火爐,睡時被褥還是涼似鐵。尤其是鑽進被窩之後,脖子後麵透風,冷氣順著脊背吹了進來。我們幾個孩子睡一個大炕,頭朝外,一排四個被窩。母親每晚看到我們鑽進了被窩,吱吱喳喳的笑語不停,便走過來把油燈吹熄,然後給我們一個個的把脖子後麵的棉被塞緊,被窩立刻暖和起來,不知不覺的就睡著了。我不知道母親用的是什麼手法,隻知道她塞棉被帶給我無可言說的溫暖舒適,我至今想起來還是快樂的,可是那個感受不可複得了。

我從小不喜歡喧鬧。祖父母生日照例院裏搭台唱傀儡戲或灤州影,一過八點我便掉頭而去進屋睡覺。母親得暇便取出一個大簸籮,裏麵裝的是針線剪尺一類的縫紉器材,她要做了一些縫縫連連的工作,這時候我總是一聲不響的偎在她的身旁,她趕我走我也不走,有時候睡著了。母親說我乖,也說我孤僻。如今想想,一個人能有多少時間可以偎在母親身旁?

在我的兒時記憶中,我母親好像是沒有時候睡覺。天亮就要起來,給我們梳小辮是一樁大事,一根一根的梳個沒完。她自己要梳頭,我記得她用一把抿子醮著刨花水,把頭發弄得鋥光大亮。然後她就要一聽上房有動靜便急忙前去當差。蓋碗茶、燕窩、蓮子、點心,都有人預備好了,但是需要她去雙手捧著送到祖父母跟前,否則要兒媳婦做什麼?在公婆麵前,兒媳婦是永遠站著,沒有座位的。足足的站幾個鍾頭下來,不是纏足的女人怕也受不了!最苦的是,公婆年紀大,不過午夜不安歇,兒媳婦要跟著熬夜在一旁侍候。她困極了,有時候回到房裏來不及脫衣服倒下便睡著了。雖然如此,母親從來沒有發過一句怨言。到了民元前幾年,祖父母相繼去世,我母親才稍得輕閑,然而主持家政教養兒女也夠她勞苦的了。她抽暇隔幾年返回杭州老家去度夏,有好幾次都是由我隨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