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愛她的家鄉。在北京住了幾十年,鄉音不能完全改掉。我們常取笑她,例如北京的“京”,她說成“金”,她有時也跟我們學,總是學不好,她自己也覺得好笑。我有時學著說杭州話,她說難聽死了,像是門口兒賣筍尖的小販說的話。
我想一般人都會同意,凡是自己母親做的菜永遠是最好吃的。我的母親平常不下廚房,但是她高興的時候,尤其是父親親自到市場買回鮮魚或其它南貨的時候,在父親特煩之下,她也欣然操起刀俎。這時候我們就有福了。我十四歲離家到清華,每星期回家一天,母親就特別痛愛我,幾乎很少例外的要親自給我炒一盤冬筍木耳韭菜黃肉絲,起鍋時澆一勺花雕酒,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道菜。但是這一盤菜一定要母親自己炒,別人炒味道就不一樣了。
我母親喜歡在高興的時候喝幾盅酒。冬天午後圍爐的時候,她常要我們打電話到長發叫五斤花雕,綠釉瓦罐,口上罩著一張毛邊紙,溫熱了倒在茶杯裏和我們共飲。下酒的是大落花生,若是有“抓空兒的”,買些幹癟的花生吃則更有味。我和兩位姊姊陪母親一屯吃完那一罐酒。後來我在四川獨居無聊,一斤花生一罐茅台當做晚飯,朋友們笑我吃“花酒”,其實是我母親留下的作風。
我自從入了清華,以後和母親在一起的時候就少了。抗戰前後各有三年和母親住在一起。母親晚年喜歡聽評劇,最常去的地方是吉祥,因為離家近,打個電話給賣飛票的,總有好的座位。我很後悔,我沒能分出時間陪她聽戲,隻是由我的姊姊弟弟們陪她消遣。
我父親曾對我說,我們的家所以成為一個家,我們幾個孩子所以能成為人,全是靠了我母親的辛勞維護。三十八年(即一九四九年)以後,音訊中斷,直等到恢複聯係,才知道母親早已棄養,享壽九十歲。西俗,母親節佩紅康乃馨,如不確知母親是否尚在則佩紅康乃馨各一。如今我隻有佩白康乃馨的份了,養生送死,兩俱有虧,慘痛慘痛!
或人日記抄
李廣田
正當大家高高興興忙於準備過節的時候,萬裏外飛來了一封家書,弟弟說:母親去世了!
我感到一片茫然,不知從何說起,也不知從何想起。
母親是八十幾歲的人了,辛辛苦苦過了一世,幸而活到了解放後的今天,過了些比較稱心的日子。但是,年歲是不饒人的,擔心著的事情,還是這樣突然地降臨了。
我努力喚起我對於故鄉和童年的回憶,希望母親的一生在我的記憶中再度顯現。可是,我想起來的是什麼呢?別的事情都有些模糊,獨有下麵的情節使我永難忘懷,而且每當想起這些往事,我就感到難言的痛苦。
我的家庭是中農成分,自從我記事之日起,幾十年來一直都是如此。不過,在解放以前,由於反動統治的壓迫剝削,所謂中農,也已經破落不堪了。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我小的時候,家裏有一套完好的大車,但後來卻變成了一輛破破爛爛的車子,行不得了。家裏曾經養過一牛一馬(那是恰好可以駛那輛大車的),後來卻隻剩了一頭老黃牛,也瘦得隻餘一個骨頭架子。我還記得從前房子是比較整齊的,過了些年,我從遠方回家一看,有幾間房子已經塌了房頂,幾間勉強支持著的老屋,屋頂上也長滿了荒草,好像蓬首垢麵的老人。總之,家裏已是一片衰敗景象。當然,雖說敗落,卻也還沒有落到朝不保夕的地步。這是因為,我的父親母親,都是自己能夠勞動的人,他們從年輕時候起,一天到晚,都是在自己的田地裏勞動,年紀大了,也還是照樣勞動。我的弟弟也是一個好莊稼人,他那麼誠樸勤儉,那樣喜歡勞動,很像我父親的當年。就這樣,一年到頭,總還是可以糊口的,隻不過有時候聽到父親長籲短歎,說道,“看起來,日子是越過越難過了!”幼小者,當然是無知無識,對於家裏的生計,是不會掛在心上的,自己心裏所想的,倒是一些非常美妙的事物。然而,不妙的事物,卻不斷發生著。我越來越感覺到,父親對母親的態度,是多麼可怕呀!他經常罵母親,母親不敢回答,隻是暗自歎息,有時藏在自己屋裏啜注。有一次,我剛從外麵回家,忽然聽到父親大聲詈罵,卻不見人影。循聲尋去,才發現父親把母親關在屋裏,一麵斥罵,一麵不知用什麼沉重的東西在母親身上抽打。我害怕極了,父親用力抽打的聲音,比打在我自己身上還更痛楚,若是打我自己,我會咬住牙根一句話也不說的。我聽見母親哀哀啼哭的聲音,我的心快要痛裂了。我想哭,卻又哭不出來,我的心裏已經被恨的感情充滿了。我恨,我恨的是誰呢?難道是恨我自己的父親?不,我分辨不清楚。我總認為父親是個好人,他從來不欺侮人,他受了外人的欺侮也從來不想報複,我怎麼能恨這樣的人呢!但是,他又為什麼這樣打我的母親?母親犯了什麼不得了的過錯?我真是想不通。我用力推那屋門,關門得緊緊的,一點也推不動。失望之餘,我這才哇地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