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百靈世家(1 / 3)

北京,這個文明古國的都城,有些人至今還保留著一些難以改變的老規矩,幹什麼都得有個講究:衣,伏天講究穿夏布,冬天套馬甲;食,不吃早飯喝豆汁兒,吃窩頭得就臭豆腐;住,講究住四合院,門上塗紅漆,老瓦房裏裝暖氣。即有現代化的舒適,又有傳統的古樸和雅靜。

若說養鳥,那講究就更多了。比如百靈有十三口:家雀鬧林、喜鵲報曉、鷹叫、貓叫、四喜燕兒、伏天兒(蟬),滋滋紅、滋滋水兒、磨水梢梁兒、葦喳子吵坑、虎脖喇交尾(yi)兒、山雞壺哨,以及水車軋狗。十三種叫,樣樣都學得惟妙惟肖,那才稱得上是全口百靈。全口百靈是鳥類鳴唱的最高階段,相當於佛門禪師能倒背《金剛經》。

據說百靈世家張承宗的曾祖父,當年曾押出過這樣的一隻鳥,不僅獲得了百靈張的稱號,還把另一個養鳥的主兒活活給氣死了。

說起來那還是男人時興留辮子的年月。有一天,百靈張去趕廟會,遇到一個養百靈鳥的主,正手托鳥籠口吐狂言:“我這百靈在北京城裏獨一份兒!若有同樣的,我把這鳥給摔死。”

百靈張一聽這鳥叫得的確出眾,十三口輪著番兒哨。他心想,像這樣的好百靈不知哪天就許成了貢品,這造化怎麼讓他給趕上啦?那時的百靈張雖還未成為養百靈的權威,但懂得這是隻全口百靈。於是立即回家提了籠前來押口。被對方發覺,二話沒說,把籠給罩上了。怕學了去。百靈張見求學不成,就花錢雇了個撿破紙的人,把鳥籠藏在盛紙的大筐裏,佯裝撿爛紙圍著這一帶轉悠,沒兩天就把這十三口叫給押齊了,便問著百靈霸主:“你說你那百靈北京城裏獨一份兒,若有第二份呢?”

“若有第二份兒,當場把我這鳥給摔死!”

“這話說出可算數?”

“說話不算數,那是從嘴裏說出來的嗎?”

這時,百靈張亮出自己的鳥一哨,不僅叫的口跟百靈霸主的鳥一樣多,還比他那百靈鳥叫得好聽。尤其是最高級最講究的那口“水車軋狗”,叫得那個真像有水車從小巷深處“吱吜吱吜”而來,軋住了一隻小狗,發出“嗷嗷”的尖叫,然後漸漸地跑遠了……他向著對方:“怎麼著?”

百靈霸主無話可說,掏出鳥就摔死了。

“你摔死,我也摔死!”百靈張的勁兒比對方還大,“啪嗒”這叫得正歡的鳥兒也一命歸天。

他這一舉動把瞧熱鬧的都給看愣了。真令人不解,你是勝者為何這麼做?往後再想聽全口百靈叫,可沒處找去了。人們正為他惋惜,百靈張又亮出一隻鳥兒,也是全口百靈十三口,這是他雇人同時押的。

百靈霸主被打下了擂台,一氣之下嗚呼哀哉。從那以後,百靈張便成了北京城的養鳥權威,並代代相傳成為百靈世家。直到今日,隻要一提百靈張,養鳥人沒有不知道的,並且肅然起敬。他是押百靈的祖師爺,養鳥人心裏不供牌位的神靈!

創業維艱,守成不易。這話百靈張的玄孫張承宗體會最深了,他經曆了那個砸爛一切的歲月,連他養的百靈鳥也都列為“四舊”讓紅衛兵給摔死了。這鳥兒死後依然還是過去那討人喜歡的神態,側歪著小腦袋,睜著眼,能吐各種音調的巧嘴微微張著,仿佛還在唱那支沒唱完的歌。張承宗看了心如刀攪,將鳥兒雙手捧在麵前,眼淚簌簌地落。他望著這無辜的小生靈心裏默念著:“多討人喜歡的鳥兒呀,盡變著法兒給人唱好聽的,又沒髒口,它招誰惹誰了?”後來,北京又興起養虎皮鸚鵡的風。有人勸他也養兩對鳥兒消遣,他說:“我可不養那玩意兒,一天到晚喳喳個沒完,正經哨一口沒有。”他這話裏有話。

“四人幫”入囹圄,宣告了那個噪音時代的結束。這些年來,百靈世家就像悶在套布罩的籠中鳥那樣憋得難受,一見鳥語花香的春天到來,立即挖出差點成了出土文物的祖傳食罐,找出鳥籠,又重新養起了百靈鳥。如今養百靈鳥的很多,張承宗自然又成了這個王國的首領。

清晨六點鍾,當北京站的報時鍾敲響《東方紅》樂曲時,他準時來到押百靈的地方。他步子邁得穩穩的,籠子提得高高的,既不搖也不晃,養鳥人講究“文百靈,武畫眉”,他得走出個百靈世家的派頭來。

這是朝陽門立交橋下的一個空場,四外被環形路基包圍著,像飛車的陡壁,也像座古城堡。這是押百靈的世外挑源。百靈世家的到來,如同一鳥入林百鳥啞音,使百鳥爭鳴的聲音戛然而止,所有的鳥籠都套上了籠罩,並次第有序地擺放在長有羊胡子草的草坪上,眾星捧月似的圍著那棵專為百靈世家掛籠的馬尾鬆。

張承宗走下立交橋的台階,他胸前飄著長髯,如白鶴仙人降臨人間。他對向他寒暄的鳥友們說:“怎麼我一到,諸位把籠全罩上了?”

他多年的一個鳥友,操著天津衛口音說:“介(這)您說嘛去了,您那鳥兒是老師,我們介全是學生,教師上台講課,學生哪能在下邊亂哄哄?該聽您的了,張老!”

張承宗在工廠裏是個門神,人們出出進進都喊他老張頭或老張,一到這百靈王國,老張的稱呼便折了個跟頭,都稱他張老。稱呼一掉個兒立即身價百倍,不用伸手煙就遞過來了,“張老,您抽我這個。”他抽著敬來的煙,把大五圈圓籠掛在小鬆樹伸出的長臂上,卻不摘籠罩,讓鳥在布罩裏憋著。因為百靈世家有個毛病,跟他的鳥兒一樣——愛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