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仕女的衣服的皺褶是多麼美妙呢。幾百年以前的她們,不過也跟我一樣,在屋子裏偷偷地發芽,身體裏帶著幹淨的香味,被父親母親嚴厲地管教和嗬斥。她們的窗外,是飽滿的夏天,花朵們隨風搖擺,暗暗地滴露。有多少花朵,自己開放,自己凋零,時間就這樣慢慢地流過。一百年也像過著同一天。
人生的一次羞辱來自父親。我的嘴微笑著,但是眼眶卻是熱的。我相信監獄長一樣的嚴厲來源於愛,我像犯人一樣地無處申辯卻因為被愛—這是一個家庭裏的令人痛心的悖論。我隻記得我把自己反關在房間裏,背靠著門,肩膀一聳一聳地抽泣。暗藍色窗簾的皺褶一鼓一鼓,勃發的青春在瞬間就冷卻了。
“你爸爸是為了你好,家長都是為了你好。你看看你畫的畫像什麼樣子!你現在成了什麼樣子?老師會怎麼看你?同學會怎麼看你?”晚飯的時候,我母親到我房間,伸手拈掉我嘴角的一絲頭發,我臉一偏。“你爸爸是為了你好,哪能跟你父親記仇啊。你大了就懂事了。”
我側過頭去,看鏡子裏的自己——頭發直直地分披下來掩住小窄條的臉,兩條細眉毛高挑上去,兩隻眼睛不調焦距地張著,嘴唇是一朵暗淡的紫,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堅硬的冷氣。有時候我知道完全是自己的敵對姿態惹來事端,但這種情形絕不是一天兩天了,每次我簡直忍不住。我理想裏的自己是白雪公主,但是現在這副沒有表情的表情,倒像是白雪公主的後母。我對著自己的臉,看見它一點一點地變形,然後就模糊了。
那天晚上我賭氣地往嘴裏塞在白米飯,低頭不跟他們說話。腸胃旺盛地運動,嘴巴保持了沉默。我聽見他們說:“這孩子變成什麼樣子,她成天總是畫這些東西,應該轉移一下她的注意力。”我把心事和飯一起囫圇咽下去,然後開始胃痛。
大人們!仿佛他們生下來就是長滿皺紋的40歲,孩童的年代都在吃擦屁股的馬糞紙,生活像皮鞋盒子一樣乏味。而那些我畫紙上的嬌美的女孩子啊,我的青春跟她們一樣,慢慢地發芽,慢慢地散發著香氣,然後又慢慢窒息。又有誰能阻止青春的發芽呢。就像現在,我扭過頭去看窗外,天慢慢地黑了。隻有夜色,能夠使一個孩子變成成年人—月光的水淋浴了她,她像所有的成年人一樣,有小提琴一樣的歌旋,有小小的綻放的花,有單純的氣味。她自己熱起來,她讓冰涼的鏡麵貼住身體,夢想著一個人的笑容如同縹緲的月光,遙遠地穿透她的窗簾。
二
星期天,我乘坐117路公共汽車一個多小時到紫竹院公園。我穿一件寶藍色棉布衫和白色布裙子。在售票處一摸裙兜,發現隻帶了月票,忘記帶錢包了。
20世紀80年代的北京,天空澄明,樹木高大。自行車像燕子一樣一群一群飛過。街邊的房屋沒有那麼密集,以磚木結構為主,樓房的質地也沒有那麼硬。三環路還沒有完整形成。街道的汽車很少,忽然開過一輛,帶起一陣塵土。風子在英語角等我。那個年代沒有手機,連呼機也沒有,我怎麼進門呢?
一輛自行車“忽”地曲線滑過,騎車子的男子回頭看我一眼。
我眯著眼睛看遠處的街道,想起了一則智力遊戲題。一個小遊擊隊員過橋,橋上每隔三分之一處有士兵阻攔,但他們會間隔著打盹。他怎麼過橋呢?標準答案是:他先朝一個方向走,走到三分之二的時候,再佯裝往回走……結果被攔截返回,正合了自己的意。
我走到售票處的門口,微笑道:“叔叔,勞駕,我是剛從公園裏出來的,東西忘在英語角的亭子裏了……得進去取一下。”那個被稱做叔叔的人看了看我,翻翻白眼。他其實比我大不了幾歲。或許一個頭發自來卷、梳辮子、小尖臉的女孩子正給他無聊的上午提了神。他怎麼能斷定她在撒謊呢,他隻有不耐煩地朝裏一努嘴。
我進門的時候簡直笑得打迭,像一個老人咳嗽不止。旁邊路過練氣功的老太太莫名其妙地斜著我。虧得現在風子不在邊上,否則我會立刻迫不及待地炫耀我的聰明,兩人笑作一團。夏天的中午一絲風也沒有,竹林完全靜止,湖水中央有一群鴨子。我躍上一級石塊,挺直脊背,雙手背後。表麵上是看鴨子,實際上正豪情萬丈地得意於自己。那天我恰恰穿著人造棉的寶藍色碎花襯衫,一條柔白裙子。頭發是把兩根辮子扭轉起來一盤,別到腦後去,脖子根底下垂下幾縷碎發,看起來就是一個很舒適的女孩子。我簡直忍不住要笑出聲來!
很多年以後我想起來,仍得意於自己—我這個人的毛病,就是反複地、不厭其煩地得意於自己。在很多年以後,我為我的虛榮吃了那麼多虧,我的毛病也還是改不了,這就是女人的通病。
“蒙人還挺自然,嗯?北廣的吧?”我忽然聽見旁邊有人說。
我吃驚地回過頭去。那一個瞬間,旁邊快速晃過一個人恍惚的影像。他走過的一刻,側著頭,朝我笑笑,道:“一個人傻笑什麼哪—女人笑起來像鴨子,女孩笑起來像鴿子。”
那是一個成年人,高個兒,頭發根根豎起,穿著一條亂七八糟的牛仔褲,渾身上下透著不正經,正歪著一張嘴從左笑到右。我小時候覺得20歲顯然就是一些老人了,像那些前輩英雄,20多歲,組織過無數場戰役,曆經腥風血雨。現在我再過兩三年也20歲了,真是可怕的事情。偏巧我那天出門時,剛剛跟大人們鬧別扭取得了勝利。他們不讓來,我偏要來。我真是非常的快樂,所以對年齡也忘記了挑剔。
我來不及回答,他也沒想聽回答,就快速走過,消失在岔道上。
那時候北京的英語角,其實就是山坡上一片庇蔭的小樹林。很多戴眼鏡的學生、老師,或者自由知識分子們,手臂下夾著書,互相以英文招呼,幾個人圍成一圈,鄭重地說著人生和生活。在20世紀80年代下半葉,人們那麼單純和認真。他們還不懂得消費和享樂,他們還在為理想而苦苦追尋。這種地方,偶爾來一個老外是非常稀罕的,立刻就有一群人圍上來,聽他的發音,搶著說話,談各種見聞。最受歡迎的是那些發音好、口語流利的女大學生。她們不僅可以談話,還可以使那些心懷鬼胎的男學生們在英文學習的名義下,遞進社交,愉悅生活。
“不許隨便和男人說話,那裏要是有壞人呢!”我母親說。她的原則是不讚成我幹任何事。所以我基本上尋找女性談話者。現在事隔很多年,經過了那麼多事,我還是無法判斷,我少年時代的戀人究竟是一個穿牛仔褲的好人呢,還是一個戴眼鏡的壞蛋。
遠遠地我看見風子了,她英文口語很好,正在參與一圈人的談話。
“最近中國的環保問題嚴重。”她說。
“美國最新的片子是《脫衣舞娘》。性解放已經過時,歐洲家庭日趨穩定。他們最看不起暴發戶一樣的美國人,麥當娜當然是一個騷貨。”
“法國的心理電影《紅》、《白》、《藍》看過沒有?冗長、沉悶、但是很藝術化—歐洲的片子都很藝術化,好萊塢在製造垃圾商品而不是高貴的藝術。”
“國際高度評論中國的改革開放!但是他們也批評中國的官商腐敗。”
那些問題很宏大,我的語法說不清那麼複雜的句子,但是我能夠努力聽懂。風子的表達能力比我強,正在口若懸河地說她姐姐的《未名湖》詩社和西川、海子還有駱一禾—“……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用它去尋找光明;那些人微笑著,不知什麼時候,忽然轉過頭去……”
他們也說各種新鮮趣聞,美術展覽、電影資料館放的陀耶托耶夫斯基的電影,朦朧詩,柯布西耶的建築,領導人的兒子在國外等。也說彼此的TOFEL成績,哪個國家簽證比較容易,交換最新的GRE考試技巧。
到這裏來的不全是學生,很多是熱愛英文、追求時髦的中年人。20世紀80年代末期正是出國熱潮,他們來這裏是要學習生存技巧。其中有設計院的研究人員,有老師,有醫生,也有文化處的工作人員。那些夾著“某某攝製組贈”皮包、穿皮鞋留平頭的男青年,多是報社記者。“我畢業於山東,這個公園的管理怎麼這個樣子?!西方的管理製度是非常嚴格的。我在美國吃麥當勞,從用料到服務到管理模式,他們全國所有的規格都一樣。”那時候似乎記者的地位高於一切,他們常常俯視全球,提出現實問題,指評江山。其中有很多生詞我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