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樂於看見熟悉麵孔就點頭招呼,然後自我介紹結識新知。場景仿佛是國外電影裏常見的開沙龍的綠草坪—紳士和名媛貴婦們正喝著雞尾酒,談最新見聞,風流韻事在空氣中默默醞釀。遠處,居然有人熱情擁抱。“肯定是駐外剛回來的。”我聽見有人說。以現在的眼光看,擁吻是一個常見的街景,在20世紀80年代,就有些超凡脫俗的意思了。特別在這裏,大家似乎被某一個氛圍籠罩。人們可以躲在英文裏,做一些電影裏常見的事,說一些電影翻譯片裏才能聽見的話。
“你從哪來?我很榮幸認識你。”一個大學生模樣的人問風子。大約他是南方人,個頭不高,戴著眼鏡,有點結巴。我不喜歡這種小男生。
“Senier…School。(高中)”
“你看起來很有魅力。你聽《美國之音》嗎?”
“不,我聽中國國際廣播電台的Redio…Beijing。”她說。
“你呢?”他忽然轉向我。
“Me…too。我也是。我們喜歡英文歌……比如《Contory…Road》和吉他曲《愛的羅曼史》,但遺憾的是我們不會伴奏。”
我說著,努力使自己發音準確,語法無誤。但是我發現那小子的眼光上下遊移。他的眼光侵犯了我,這討厭的家夥。
隔了那麼多年,我記不清那些談話了。我隻記得不遠處的密集竹叢隨風搖曳,把更遠處的一潭湖水遮避了。風從那邊吹過來,在我的皮膚上輕柔地滑過。我的身體裏仿佛裝著一個敏銳的雷達,我以它判斷那些男人的近疏。如果有人站在我的身後,我也會感受到他的熱力,從而判斷他的位置和動機。
“那你一定更喜歡做智力題—喜歡小遊擊隊員過橋的故事嗎?”那人走過來說,我一眼認出他來。他比我剛才看見時更像一個中年人。個子高大,鬆鬆垮垮,臉上戲虐地笑,雙手插在褲兜裏,渾身吊兒郎當的不經意。在我認出他的一刻,我的雷達立刻反應出,這正是我大人們不讓我答理的那種典型的壞蛋。
風子不明所以,以新學會的句型搶答道:“我們當然喜歡各種智力遊戲題,比如,一個猴子怎麼……”
“那你可以把小遊擊隊員的故事複述一遍嗎?”他煞有介事地對我說,歪著嘴一張臉從左笑到右。
“什麼小遊擊隊員的故事?”記者問,“遊擊這個詞是什麼意思?”
我感到十分好笑,但又要努力忍住。一個中年人本不在我的視野裏。我完全可以不理他,婉轉地拒絕他、敷衍他。像電影舞會上那些漂亮的公主,嫋嫋地站起來,因為顯而易見的優越感,俯視單腿跪地的貴族浪子。現在事隔多年,我回想起來,也許因為剛讀完英文版的《巴黎聖母院》,我想起了愛斯米拉達給卡西莫多喂水的鏡頭,那情節裏有一種一個十七歲女孩子所崇尚的居高臨下的審美。所以我回答:“對你,我可以選擇說不回答嗎?”
“那是你的特權。”他歪著嘴笑道,“那換一個話題:你是北廣的嗎?北廣的學生最擅長隨機應變—當然了,‘隨機應變’這個詞有時候也可以叫做‘說謊’。碰巧我在門口時看見有人‘隨機應變’了。可以問你有多大嗎?”
周圍的人不知道他在說什麼,記者和大學生轉向了別的話題。他把我當成大學生了,這讓我心中竊喜。我說:“我可以先知道你的年齡嗎?”
“女士優先哪。”
“女士優先!並不是女士優先說話,而是女士優先聆聽……”跟他說話,我感到自己思維順暢,表達迅捷。我願意在他麵前賣弄,惹他不高興。
他果然嘎嘎地笑起來,笑聲像一個腳下裝兩個筢子、爬上電線杆子修理電線的小青工似的沒有規矩。嘲諷道:“你是想表現自己智商很高嗎?”
旁邊有許多人來來往往。那個報社的記者湊過來胡亂聽聽,讚可道:“嗯,語感不錯,發音不錯。”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和即將發生什麼。他們不知道在一個夏天的不經意的時刻,一個十七歲女孩的人生正在他們眼皮底下慢慢開啟。我被他盡收眼底,這讓我不好意思。急忙防衛道:“你是想表現自己理解力很強嗎?”
“看來你和我一樣聰明。”他說,他用了“as……as”的句型。“告訴你,因為我是北廣的老師,你像我那些不聽話的學生。”
他說:“中文的許多妙處英文是表達不出來的,比如我想說—你很輕曼,很有悟性,英文就無法表達。再比如我還想說,我這個人是大愚若智—注意,不是大智若愚,也無法表達。可見母語的表達可以直抵內心,是學習任一門語言也永遠無法企及的。”他沒說完話,我已經捂著嘴咯咯笑起來了。
“女孩笑起來像一隻鴿子;女人笑起來像一隻母雞。所以判斷一個女性的年齡,應該聽她們的聲音。”他道。
“你知道國外稱一位女性是某小姐還是某夫人,是由她的腰圍來決定的!小於一尺九才可以被稱為小姐……”他又說。
我忍不住大笑起來。記者這次完全聽懂了,於是在旁大聲指責道:“你不認為你的詮釋非常主觀嗎?稱小姐是英國人最先的發明,按照在18世紀的傳統的一種文明……”
但他對辯論沒有興趣。“我要走了。”他對我說,“剛才已經測試了你的智商,現在測試一下你的記憶力吧。62012309,記得住嗎?”
我看著他過身去。他走路時大大咧咧的,肩膀有點晃。
三
那一天,我往遠處看過去,天空的正中有一隻風箏,高高低低地。天空是青藍的顏色。那風箏沒著沒落的,忽然飄到遠處去了。“你看,你看!”風子嚷起來。我眯著眼睛看遠處,風正把我的頭發撩起,頭發絲被吹到嘴唇裏去。在那一個瞬間,忽然,我心裏的某一個角落“嗤”的一聲被一根火柴引著了。
“鋼鏰兒,你口袋裏有硬幣嗎?”我對風子說。
“鋼鏰兒?要它幹嗎?”風子奇怪地看我。
我把硬幣往天上一扔,暗自猜測我的未來。麥穗的一麵是去找他,五星的一麵是不去找他。
所有的十七歲都是淡藍色的,有一點憂鬱,有一點狂。命運在四邊的草坪中躲著,偶爾跳出來,會嚇人一大跳。
那個夏天很漫長,轉眼秋天就到了。我哥哥上班了,他用第一個月的工資給我買了一件紫紅色風衣。“穿上風衣,你看起來像十九歲。”我哥哥說。
這就是在20世紀的一個普通周末的普通故事。在那個周末的時候,兩個女孩子偷著結伴去英語角和遊樂園。太陽很大,她們玩了一個項目又玩第二個,所有的項目都是在旋轉,旋轉。她們倆在巨大的大轉盤頂峰看北京的風景。世界沒有變,城市也沒有變,她們看起來,也都沒有變。隻是在沒有人注意的暗處,一定有一朵花暗自地開了,花瓣伸展開來,開出了蜜糖。後來四季的風從不同的方向吹,總也吹不來那一天的氣息。
轉眼過去了很多年,也許是20年吧,我後來又遇見了那個廣院的老師。現在,等我再去看那些風箏、遊樂園和鋼鏰兒的時候,我已經變成了平庸的婦女—平庸、淡然,無聊,頭發叢裏有一根白頭發,會對著鏡子,小心翼翼地拔出來。對那些飯桌上男人們的扯淡玩笑,我也應對自如,從容不迫。
有一天我開著車,路過一條滿是樹林的小路。對麵走過來兩個細瘦的孩子,大概是早戀的初中生吧,小心翼翼地牽著手,躲躲閃閃的眼神。女孩子大約穿著白色的戴著風帽的毛衣、牛仔褲,一條紅黑格子的絲絨圍巾。他們像風中的一張糖紙,很快地飄過去了。我開出去很遠,還在反光鏡中看他們的背影。然後我忽然看不清楚遠處的路了,我居然情動於衷,哭了起來。開始還是試探性地,小小的抽泣,慢慢地居然涕淚滂沱,嗚嗚地哭著,眼淚把眼影和口紅潤濕、模糊掉。
我一邊歪著嘴一邊開車。路過紅綠燈,我把車停下。一輛出租車距我很近,那司機轉過臉來冷漠地看我。他一定看見了我扭曲的難過的臉,他也一定不知道這是因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