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與我有關
在去閬中之前的一年,我剛剛做了母親。她的小小的溫軟的肉身依偎於我的懷抱,像是花瓣和鑽石。她的笑和哭、她的每一分鍾的酣眠、她的圓潤柔軟的腳趾,都異常完美、熨帖到我心醉—到了40歲我才知道,孩子才是一個女人天長地久的終身伴侶。並且一個孩子的誕生,也誕生了一個母親。她賦予我新的意義,她使生活在瑣瑣碎碎中浮現出原來應有的樣貌,她更新了我以往每一年的每一天對世界的理解和想象。以前我喜歡葉子,現在我更愛土壤;以前我偏愛山巒的顏色,現在我著眼於它的梗概和輪廓;以前我注意男人,現在我注意女人;女人中我不再推崇那些窈窕多姿、才情橫溢的女子,反而愛上了肩膀渾圓、胯骨寬大、聲音洪闊的地母式的婦人—我曾經覺得她們庸俗,但是我終於理解了她們的庸俗和難處。在這個關鍵時段我對人生世界重新打量和體察,閬中古城就是我生命的另一個開端的見證。
它是在濃蔭紛披的高速路兩旁逐漸顯現的,它隱藏於川北的山巒深部,遠處是粉黛的大色塊,道旁閃過房子和墓碑,代表著幾個朝代的生生死死—有曆史,有故事,有浪漫,也有悲愴。車窗前風檔玻璃上一大片迎頭撞上來的小飛蟲,可見我們進入的迅捷速度。我的朋友,一個蜀中清雋的書生,曾經用好聽而蠻強的四川口音勸說我:“來嘛。孩子總會長大,閬中不看卻要後悔的。”
可以想象,千百年前,這一座城的屋瓦還是新鮮的清黑色,密不透風的屋脊以突起的華光樓為中心,放射出密集的阡陌縱橫,正像一塊巨石落水後濺起的微波漣漪,慢慢地向四邊拓展,直接續到嘉陵江邊的泊船。《說文解字》中說,閬,門高也。閬中四麵山形如高門,故名閬山;嘉陵江流經閬山,故名閬水;城在閬山閬水之間,故名閬中—悠悠的江水,從幾千年以前流過來,流經我,又流到幾千年以後,朝向一個未來時間與空間的不可知。我們在曆史麵前隻是個嬰兒。在這機緣交會的一刻它瞥了瞥我,我也張著眼睛打量了它。
街頭叮叮當當的遊覽車,熱熱鬧鬧引領我們穿行於七朝五代—三國時的管星街、唐代天宮院、後人修建的張飛墓,還有不知名的小店鋪,知名的張家小院、孔家大院、風水館和華夏客棧。據稱,唐代風水大師李淳風晚年選擇墓地,看中陰霾蔥鬱之地,於是暗自埋下一枚銅錢。風水大師袁天綱遍走山巒,也選中一塊寶地,暗自埋下一根鋼針。結果鋼針正插到銅錢裏,眾人感喟英雄所見,我卻在兩壁高闊的夾道裏和左拐右轉的車行中,看見這片通靈之地的瞬間迷幻。
“來啊,快看,他們在葡萄藤下鬥牌呀!”有人嚷。果然,某一個古老院落裏的古老屋瓦下,幾個拿蒲扇、穿拖鞋的現代人,喝茶,拍打著蔓藤下的小飛蟲,打手機,閑在,恍惚地看過來。簷角蹲著一頭小獸,昂頭向天。浮雕著一朵花的灰色瓦當,安靜地綻放。石板路偶爾一顛,搖搖晃晃和吱吱嘎嘎正是曆史行進的伴唱。他們多少年了!而我們在曆史中永遠少不更事。
二、華光下的碎片
華光樓二層的某一個角度,正好看見下麵的一條魚刺狀街巷。深灰色,魚刺的主幹部分,延伸至遠,旁側是矮一些的房屋,紅燈籠、窗欞、雕花木門—據說叫做鹿鶴同春,或者喜鵲登梅。簷角上蒿草多高,遠處傳來遊戲的孩子尖銳的呐喊。
她屬於唐朝的筋骨,明朝的肌膚。曆朝曆代,都出人物,都有故事。曾有詩雲:“三麵江光抱城郭,四圍山勢鎖煙霞。”然而以我的經驗,看一個女人好不好,別先看她的臉和腰身,要先看她的手指—幹淨,白皙,細瘦,便是牢靠而敏感的斯文女人。因此我看一座古建築的內在,也先著眼於她的細部,比如柱子、窗戶或者台階。因為往往,華麗和隆重都是留給外交家和政治家的,那些宏闊的思路和我不相關。對於我來說,隻要它的心—安穩、寧靜和牢靠,就這麼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