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三重簷,琉璃瓦,四柱通天。台階已被踩踏凹陷,木質簡直軟得像棉布,可見其年輪和閱曆。我們是順著樓梯一級一級攀爬上來的,樓梯窄如索道,並且階高,每一步攀爬都必須四肢動用,全力以赴。來的一幹人裏,首尾相接,步步為營,後者抬頭正好看見前者吃力的臀部,因此女人不宜穿裙子。有穿裙子的女人,隻得形隻影單,落伍於最後。兩側扶手,被磨得油光。而那些花窗,浮雕著一些古老的圖案,人、獸、或者鴟吻,都有。十二個飛簷淩空,昂立一排鼓鼓的憤怒的小獸—這就一下子得到我的心了。
也有旅行的情人,他拉著她手,瘋鬧著一麵一麵看下去,滿眼的閬中,是深灰色的曆史,和曆史的形而上,如凝固的洪鍾大呂。一瞬間的遲疑,隻為閬中的深不可測而震撼和敬畏!這一座古城,遠離了發展的喧囂,如一頭老獸瘋狂之前的靜默。風不知道朝哪一個方向吹,他們頭發紛亂,衣袂幾乎把人掀起來。他嚇唬她,假裝從後麵突然推她,她尖叫著反身推他,兩人激動得又叫又笑又戰栗。
風穿過屋脊凸現的老房,映著簷角鼓鼓的小獸和窗欞上繁複的花,掠過綠黴斑駁的石台階,再吹到不知道什麼時候以後。電影《時光倒流七十年》裏,說的就是主人公因為走進一部電影,演化了穿越時空的故事;所以走進華光樓下的閬中,就如同走進一條朝向曆史深處的通道,坐地日行八百裏,耳旁全是呼呼的風聲,水流動了,房子的縫隙中間,鳴叫著夏天的不知名的蟲。
三、夜不歸
在客棧碼頭上船。
我最喜歡江河邊的燈火,嘉陵江邊,黃浦江邊,維多利亞港灣的水邊,塞納河邊……既有離家的惆悵,也有回家的溫暖,並且浪漫到不可知!誰在河邊放了河燈,漂流到黑暗詭譎的遠處;天上也放了燈,漂流到黑暗詭譎的更遠處。這樣的情境倒應了“斷腸人在天涯”—想念是突如其來的。越是很多人,越是一個人。其實誰在熱熱鬧鬧中,誰都是一個人。我深深地想念她,我的女兒。隻有懷抱著她,磨蹭著她的小臉,看著她四肢舒泰的酣眠,和不經意的淺笑,我的心才是充實和滿足的。她身體裏流著我的血,我也流著她的;她的誕生,也重新誕生了我;沒有人教她,也沒有人教我!她也有感知嗎?在遙遠的閬中水邊的一條嘈雜熱鬧的船上,最徹骨的想念,如同遙遠的月光穿透她的窗簾?這時候愛情反而顯得淺薄。
巴黎塞納河的遊船,是四壁連頂的敞亮大玻璃,人像置身於水上。閬中的船保留了傳統風格,中式、臨窗茶座,民族歌手,船頭紮兩朵喜慶的大紅綢。船上民歌的合唱,似是雙聲部,又似是三聲部。有時是像寂寞的蟬鳴,有時又是分了層次的雨幕,就那麼高低變換,嘹亮而又隱晦。歌聲隨水幕而流散。
然而水邊夜船上放歌,往往是產生愛情的所在,閃亮的金邊衣裙也在夜色中開出花來。古往今來,夜晚從來就是一個滋生苔蘚和荷爾蒙的所在。在黑暗詭譎的水波中,一定有花朵開放了,一定有種子生長了,一定有不合規矩的事情發生了。那些經曆了滄桑的男女,心情也如同離了軌的星星,相互一碰撞,就燃起一簇星星之火。
心已經飛起來了。忽然有一幫人,鬧哄哄地嚷著去看皮影。鑼鼓鏗鏘中,在一排板凳上坐著,看孫大聖大戰妖魔,忽然變化作仙鶴捉蛇。看張飛的婆姨怎樣地撒潑吃醋,爭風鬥嘴,看著就忍不住轉到幕後去—女人們畢竟是年輕心性,那些上了些年紀的男人,開始還矜持,然而不久也心癢起來,也跑來操作跳動的人物,隨節奏自己也參與了跳動。持重也許是他們年輕時的規矩,閬中使他們忘記了規矩,變成曆史中淘氣的孩童。大曆史再宏闊高遠、驚世駭俗,畢竟是旁人的、過去的,驚心動魄從來發生於皮肉包裹的內心的深部,是一個人的心靈曆史。
嘉陵江邊的夜茶,在午夜之後才更加興旺。說不盡的癡心故事,正在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