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詩人的夜晚和佞人的白天(1 / 2)

在見到他的塑像之前,我們早已經知道他的事—在幾千年以前的一個夜晚,也許有一點冷風,冷風裏夾雜著秋天的凍雨,風裏也有風塵仆仆的長途旅行者的氣息。他們從前線應召回朝,中途歇息,那些隨行的軍士默默地跟從他們。父與子下馬離鐙的一瞬,馬忽然沒來由地嘶鳴起來,鼓起的眼泡和張大的鼻孔都呈現驚愕的表情!憑借多年來的戰事經驗,他們當然也在私底下嗅到了一股不祥的氣味。

那十幾名軍士背上的兵器冷冷地,月光下冒著寒光。他們的命都掌握在他的手裏,當然也有他自己的命。“回去吧,帥。”他們憂心忡忡的眼神和深沉的臉被塵土和疲憊覆蓋,從不同角度試試探探地朝向他。事情明擺著,回來就是將高貴的生命投送到糞土與敗類的膩歪中,零零碎碎地屈尊,失去男人的體麵。

“回去吧,父親。”兒子說,“趁這裏距京城尚遠。”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幾千年之後,人們站在他的墓前,試圖理解他的心。他當時的思慮究竟是怎樣地勾回呢?往往,人性在客套和平庸中都顯得彬彬有禮,但在最尖銳的矛盾中才呈現最後的本真。他的靈魂、性情、信仰、抉擇和取舍,是怎樣經過了幾百幾千回的博弈和鍛煉,才在十二次召回的陰險通知之後,在最後的一刻,驅使他踏上赴死之路?

他的軍隊黑壓壓的一片。那些旌旗和兵器沒有了統帥的命令,都顯得有些垂頭喪氣。他們才是他的親人和家園啊,他在他們中間才可以馳騁和歡悅啊。像樹在森林裏,像水在山泉裏。脫離開他們,他的生命的蛋殼就顯得薄和脆,會被一些陌生人蹂躪和糟蹋。那些人會充分利用朝廷的規則折磨他,使他難受。他在金國人麵前的赫赫戰功非常妨礙他們的心情。他難道不知道,他的存在就是一個威脅。對於君主來說,忠貞的心看不見也摸不著,而局勢是可以想見的。那些他所終生努力的事業,在他們看來,不單是無關要緊的塵土和風月,更是插在他們肉裏的利刃。他是一軍之帥,他難道真的不明白這一點?回去凶多吉少,在命與一些規則之間,他怎麼會選擇了一個軟件?!

“仰天長嘯,壯懷激烈……空悲切。”也許在他少年的記憶中,有一種記憶被命名為忠誠—為了一個國家的榮譽,也為一個人。多少年了,兩者合而為一,國家是以那個被稱為帝王的人為圖騰和象征的。於是忠誠就成了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信服和聽任。才華、情感、韜略和性都不重要,命令和規則是空前的。在那些暗紅的城牆深部,是華麗和繁華的宮殿。那麼雄偉和不可侵犯,不可知,不可測。宮殿外麵有那麼多令人眼暈的台階和等級。秩序,是這裏唯一的語言。它將人的血脈一切兩斷,不留一點情麵。而小人們恰恰利用了這一點。

他抉擇的最後時刻,如果他的母親還在,會勸阻他,還是鼓勵他?

事情緊張起來。在湯陰嶽王廟的草地上,風那麼好,陽光那麼妥善,牆壁粗糙,石凳安閑。人們不願意想象他被折磨時的慘烈,也不能體會他當時心情的惡劣。他們激烈地討論著衣冠塚的存放省份問題,遺址的修繕問題,空氣的濕度問題,曆史細節的考證問題,等等。那些遼遠的話題與他的心事無關。冤屈就是一個人雖然沒有被堵上嘴,但是語言全無用處。他和他的兒子都曾經是烈獸,是猛虎,是圖騰,像鷹一樣呼嘯,像浪一樣席卷和奔騰,像狼群中的頭狼,牙齒鋒利,威武無比,一呼百應。怎麼就瞬間被剪了羽翅,屈就在一間茅草屋裏。他們的血羞辱地流向濕地,骨頭幾乎被刑具壓酥了。他們雖然靠信念和意誌硬挺著,但是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使他們痛苦得咬碎了牙齒,唇邊的血殷紅了垂下的亂發。

他們此刻不能殺人。在疆場上,手起刀落,那些冷兵器作用於人體造成“噗噗”的聲響、血花飛濺,曾經使他們何等快意。但那些是侵犯的敵人。“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陰匈奴血。”戰場上的邏輯是清晰的,單純的—我與敵人,殺與被殺,勝與敗,追擊與逃跑……雖然也會有冷箭,但軍人們對局麵了如指掌。而現在,英雄們處於他們完全陌生的陰霾裏,那是他們的不擅長—能夠感覺到陰謀家們的暗中推手卻看不見他們,需要對君心反複地揣摩和期待,麵對的“莫須有”的罪名認與不認都是錯誤,男人的力量完全派不上用場。進退兩難,舉目四野,四邊全是黑暗。與其這樣活著,真不如死了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