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詩人的夜晚和佞人的白天(2 / 2)

悲劇是選擇決定的,選擇是意識決定的,意識是命運決定的,命運是性格決定的。性格是什麼決定的?是曆史嗎,是風嗎,是少年時代母親的話語嗎?

他們不知道,在幾千年以後的若幹時段,冤屈時時上演。他的故事換了裝束,換了緣由,換了主角,依然不絕於世。比如“文革”。許多人如他一樣慘。唯一不同的是:他是一個人和一個家族,但他們是一群人,一代人,是成千上萬的家庭。這樣的不平的事情一直持續了十年。十年之後,那些被惡之刀鋒腰斬的人性和道德再被接續的時候,出現了令人驚訝的畸形,毒素在看不見的地方蔓延。人們習慣了攻殲和撕咬,以為動物生存的原始規則,也是人類生存的必須。

我不能夠看見那些猛虎被人圈養在動物園裏的慘景,也不能看見孩子被父親打而無力還手的眼神。我不能夠看見那些無辜的難過和沒來由的傷。就是由於愚昧、自私和狠心腸嗎?據說,曆史常常由惡人推動著。動物界中,誰的牙齒鋒利、四肢粗壯,誰就能活得好一些,擁有的異性多一些。據說,人類的文明超越了動物的原始性。這是人之為人、區分於動物的分界,是高級人區分於低級人的標誌。所謂文明,就是以規則維護生命的權利、生存的權利、尊嚴的權利,就是對惡的限製和對善的哄護。幾千年之後的微雨的這一天人們想起了一種叫做物質規則的法製和一種叫做精神規則的道德。光靠那些詮釋生命存在的哲學是不夠的,哲學往往都是最空洞和蒼白的。嶽飛廟前的石壁強調了這一點。

有人的地方就會有悲情故事。切·格瓦拉也是這樣。他在玻利維亞的遊擊戰後期那麼沮喪。他被叛徒出賣,他被一些平庸的人俘虜、折磨和羞辱。他奮起反擊不讓他們打他的臉,而他們先打斷了他的腿。他被槍殺以後,神態是安詳的,像個孩子,雪茄和軍帽也失去靈魂—從審美角度看來,他的生和死那麼震撼與美麗。戲劇和小說最愛幹這種事情—謳歌失敗的強者,聚光被糟蹋的美麗,記錄曲折的悲劇,反複吟誦著被命運玩弄的才子佳人故事。“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在大曆史中間,他們以生命為代價點綴著精神世界的夜空。在冤魂四野的世界裏,在極端的兩極中,你選擇傷逝的審美,還是不擇手段的存在,還是不惜代價的逃亡?在命與規則中,你選擇硬件和還是軟件!

在世界上的一個國家、一個城市、一條街道的一個角落—湯陰的嶽飛廟—我們的人環繞著裏麵的每一間房屋,複印著曆史的生硬的記憶。因為同是生靈,所以感同身受。窗外的一樹高高的花開著,香著,美著。穿梭著綠色中間的人們默默行進。有一間是他的小女兒的。那個孩子知道父親的冤死,就在十三歲上結束了自己。“真是烈女。一家都忠烈!”同行的人說,咬著牙槽,繃緊嘴。當時的太陽濃烈得要命,我們低著頭看見自己樹下的影子,曆史就在瞬間恍惚起來。我在這個時候總是看見人生的悲觀一麵。

嶽王廟外邊,就是一條繁華的縣城街道。有灰色的牆磚,有小攤,過路的行人橫七豎八,沒有規律。汽車的喇叭聲尖厲。“讓開,讓開。”那些官員們的司機衝行人們嚷著。嶽王廟裏麵,人們討論中,罪人們跪在地上。有人朝秦檜吐唾沫,然後以手做千夫所指狀,照相留念。

在慌亂的街道上,有一個孩子張著手跑過來。世界還在按照一種邏輯運行。

記得一個土耳其作家說,動物最重要的有三件事:食物、地盤和性。而人類把它們美化為另外三件事:金錢、權力和愛情。說得真對。生存是絕對的真理嗎?否則為什麼人們注重食物、錢、職位、運程,否則為什麼有算卦和占卜,無非是要生存和生存得好一點吧。生存高於一切,這是一條絕對的真理。馬克思也說過“生存決定意識”的話。

這一座叫做湯陰的城,存留著一個英雄的遺跡,流傳著他的故事。許多人來,許多人走,許多人看他念他思考他欽佩他,許多人忘記他,回到自己生活的洪流和旋渦中去。如果關於他的傳說,能在人們抉擇善惡的時候演化為一個砝碼,影響了今天,增加一些厚道和良善,減少一些奸佞和陰謀,他也不枉一死,人也不枉一悲。審美隻有在發揮作用之後才顯示力量。

當我們離開,這座城市在火車的呼嘯聲中越來越遠的時候,黃昏漸冷。情人們,請珍重加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