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在一座南方城市的24小時(1 / 2)

有時候,一些極小的事情也會把人引向對於終極問題的困擾。最近一年來,我越來越不明白,我為什麼要跟一群陌生人出席一些莫名其妙的場合,執手說著不著邊際的親熱的套話,聽著他們飯桌上平庸的玩笑而跟著一起傻笑。就因為我必須生活在他們中間?一個人必須生活在一群人中間,這是一個社會的定則和法規—笑、服裝、話語方式、調情,要大體一致,像舞台上的群舞、一個人的多個重影。每個人都屈從於規則並且樂此不疲,不得善終的瘋子、藝術家和無政府主義者除外。所謂流行,正是大時代與個體間的曖昧認同。然而我的表裏往往運作著兩種相左的邏輯,以至於我誤以為經過長期化裝的那個人就是我自己。

在這種心境下,我的確不知道為什麼要跟一群陌生人去一座叫做東莞的跟自己生活毫不相幹的城市,那些前因後果相互作用著,我在電話裏像一個熟手一樣熱情地開著玩笑,說啊哈,我願意!他們看不見電話另一端的我已經愣愣地朝向地毯上的某一朵花,陷入人生的迷局。背後是窗外棕黃的梧桐葉子。風忽然從天上來,它們像幾隻大鳥一樣將翅膀鋪張開來,撲向窗戶,頓時彌漫了整個視野。

機場裏的人們如一些傾斜而恍惚的影子,造作、匆忙而慌張,旅者們的起程片段在這裏重疊著上演。我努力分辨出我們的人。那一些熟麵孔裏有一位女友是知心的。現在我們擁抱,寒暄,完成了久別重逢的輪回,同時看了看那幾個抽煙的男人。他們在玻璃門外邊,灰色的、老舊的,名望的光輝已經黯淡,皮肉包裹的身體深部埋藏著一些我們不知道的勾回,距離我們很遙遠。

在二十一世紀的第七年的秋天,北京的標誌到底還是楊樹。機場高速兩旁的楊樹一丈多高,箭一樣的筆直,枝頂有寬大密集的葉子。在葉子的摩擦聲中,恰恰可以聽見風。如果坐在車上,眯了眼,朝向落日餘暉。遠處的一整塊血紅,會被速度和樹葉打亂了,落在眼睛裏發出“噗噗噗”的聲響。現在到達深圳的時間是晚上,天從秋天變作仲夏,我嗅到空氣中一股新鮮的氣味,來自一座新興的欲望勃發的城市。那些陌生的麵孔變了形,張著眼睛,茫然地、遠遠地望著我。

有一個人還沒有到來,我們幾個人站在嘈雜的機場門口等他。原來還興致很高,漸漸地變作了不耐煩,重心原在一條腿上,臨時又調整到另一條腿,過往的人偶爾撞我一下,背影裏浮皮潦草地傳來聲“對不起”,新到一座城市的熱情在等待中降了溫。路邊一個人在無聊地掃垃圾,清掃之後又有新的垃圾。他們不知道,漸漸地那疑問又頑固地冒出來—我為什麼來這?站在一群陌生人中間去等待另一個人?內心需要沉睡而身體時刻亢奮,兩種相左的流向又衝撞起來。我在靈魂出竅的時刻常常麵帶謙和的微笑,十分平常、安靜、庸俗,向老師們微笑,說您好,久仰。等待是一個黑暗的無底洞,我仿佛正站在一個隧道的入口,忽然想起了少年時代的防空洞—不錯,有一次捉迷藏,我跑了很遠的路,躲進一處防空洞。天也正是黃昏,裏麵很冷。那些夥伴遠遠地喊—出來呀,快出來呀。我要躲著他們,所以不敢出去;但是我害怕黑暗,所以也不敢進去。我一腳踏在洞裏,向外張望,然後身體傾向洞外,向裏張望。我覺得以後的很多時候也常常是這樣。這些念頭隻是不經意的一瞬,等人的時候,我和女友喝了咖啡和茶,咖啡很熱,茶也很好,腔子裏加了些熱氣和浪漫。他終於來了,致歉和寒暄。車子開動起來的時候我幾乎睡了。偶爾抬眼看出去,同樣是道路、速度和樹木,相形之下,南方街頭的橡木、芭蕉或者開了一樹花的木槿,就有了嫻靜的小女子之態。

穿破夜晚,慢慢地,車子上了山。山叫做觀音山,我暗自喜歡半山酒店這名字。夜半清涼,山道輾轉,我們飄浮在半空,掠過零星的不規範的樹和卷了一地的葉子,撲撲的風喘息在窗外。忽然車子一停。燈火處,外省保安穿著筆挺的製服,像海軍少校一樣神氣地敬禮。卸行李的南方口音的一聲聲吆喝,顯得陌生而遼遠。

與更陌生相比,陌生就是親近。在陌生而遼源的異地,同行者就成了親人。這就是為什麼留學生之間必須結婚、出差往往能交到真朋友、筆會常常發生戀情的原因。這時候,為了莫名的親近,男人和女人們彼此親愛著低語,屏風處暗金的裝飾泛著流光。很高檔,很好。按規矩在餐桌旁坐定了,上酒和茶,煙氣傳過來。女人們互相稱讚著美麗,深深淺淺的交情在餐桌上作用著,場麵才真正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