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一位少年才俊還沒有來。等等他不來,等等他不來。滿桌的猜測和抱怨,還有懲罰的設計。“罰他,都別理他!也別問他。”他們熱鬧地說著,想是所有的怨一定都源於愛。忽然他高著個頭快步來了,就坐在我旁邊,呼呼地喘著氣。嚷得最凶的人反而最先“撲哧”笑出來。他在左,她在右,轉入討論一個話題:“一個地方女幹部,發言時發抖得稿子都拿不住,後脊背全是濕的。做事情反複地道歉,仿佛她對不起所有人……你說有沒有意思?”他笑道。大家都說這人有趣。“真的,我非常理解,是焦慮。”她俯身,探過頭來,道。他朝右、她朝左,話語在我的鼻子尖彙集。我向右一瞥,正看見她眼珠的金灰色,一圈黑而密集的睫毛。我的餘光所及的一方,女友胸前的衣服皺褶繁複地高著,領口上有咖色的蕾絲花邊。
如果現在有人畫一幅畫,完全可以從半空的角度俯視下去。調子是藍灰色的。遠處有模糊的人形。近景可以看見:一圈椅子是空前的豔紅,上輔以金色的覆蓋。成型的鴿子在桌上被肢解了,四邊有一些瑣屑的碎片。我們的人,有德高望重的正麵像、有俊美而高貴的側麵像,有敷衍的沉默、瞬間的一瞥。張閡的嘴吐露著笑語,抽煙的人有深刻的眼袋,在定格間形成僵硬而恍惚的表情。在這一幅圖畫中,我更注意到餐桌一角那一個沉默的人。所有的人都在說話,隻有他沉默著,微低著頭,卷曲著頭發遮蓋住臉。他曾經寫詩,他現在還寫詩嗎?詩被規則所規範,像野花進了苗圃。他是不是,也被兩種邏輯控製著?餐廳嘈雜,許多隻鳥在歌語。四麵壁紙是暗藍色的花朵,熱鬧得簡直要沸騰地燃燒,火舌直撲到人臉上來。這時候我不得不躲開,我必須躲到邊上去喘一口氣。
第二天開會。會務組的人把椅子格式化,椅子也把他們格式化,人們按照一種格式形成一種叫做會議的格局。畫家們果然把畫幅一方一方展示出來,由穿旗袍的小姐們舉著,遊走於四邊供拍照之用。我細看畫幅中間,是花鳥和山景,也有書法“寧靜致遠”,也有結了果實的樹,總之都喜氣洋洋的,也光彩奪目,正適合會議之用。然而這一番熱鬧的運作,宏闊高遠,又跟我們的心事無關了。
恰巧遇到一個朋友,說也要今天下午飛到異地去。我們要搶在中午去機場之前,看一看這座山。雖然偏於中午,山風還是有一點涼的。道路上滿是紅綠錦旗和參加會議的遊人。我們坐在遊車的高處俯視,像是身份特殊的貴族。放眼望去—南方的樹顏色就是豐富,以棕紅和明紅偏多。遠處有疏疏密密各種說不出名字的一樹一樹的花。有一種花,大約叫做木槿,高高大大的一叢,幾十朵紫色的花朵向上競相開放,有一種從泥土中噴薄爆破的效果,然後斷斷續續一路隆重地開上山坡去。陽光紅得像是幾十個聚光燈打到身上,人也鮮豔起來。這時候,空氣透明得可以看見很遠處,那些規則的條框被融化了,我方單純地快樂起來。觀音山上有一座神靈的居所,我們必須要跟它說一些話,對於我們的命運和人生,對於未來,對於一切的懵懂的未知,隻有它覺悟一切,洞悉一切。一個個生命無聊地自得其樂,幾十年,一百年,隻有它永恒於山間、樹葉上和風中,靜默和安閑。因為它,這一座山帶著神秘、莊嚴的氣息,每個人的心事飄散在煙霧中,乞求它的承諾。我虔誠地跟它說了話,嗅一嗅衣服,一股仙風道骨的香火味道。
我記得我那天穿著赤銅色小圓點的棉布襯衫,在山風吹時回看這一座南方的城市,它像一個少年一樣搏動、不安,上進,出風頭。回程中居然有一處樹根展覽。幾萬年以前的樹木,橫陳於一個區域。樹皮是老朽的顏色,它們是不是也繁花似錦地談過戀愛呢。它們的以前正是我們的以前,它們的現在就是我們的以後。遠處是熱熱鬧鬧的鑼鼓喧天。“讓領導們乘遊車先走!”有人用喇叭喊。東莞的人老實、禮貌、客氣地讓開一條路。我遠遠地看過去,遠處正是我們的塵世。如果生活是一幅沉悶的畫,陌生之旅為它點上了一些紫紅色的彩,像老人的戀愛,像深色畫布上的一點亮亮的高光。我們匆忙穿行於這座城市又匆忙地離開,如果非得要為旅行尋找一點意義,或許放棄尋找意義,才最有意義。靈性本在平庸中沉睡了,陌生的他們喚醒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