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1 / 3)

我前麵說過。李銳是一個持筆甚嚴的作家。小說創作絕對談不上高產。《厚土》之後主要的作品就是《舊址》《無風之樹》《萬裏無雲》《銀城故事》四部篇幅均不算長的長篇及《北京有個金太陽》《黑白》兩個中篇。但就是這不算多的小說作品,以其對思接千載的對生命存在的去蔽與敞亮,已絕對地構成了他在中國當代文學中的位置。當學者、作家的隨筆熱已成為大潮之時,李銳的思想隨筆卻還隻是零星地出現。但最近幾年,李銳的思想隨筆數量大增,在這些思想隨筆的字裏行間,你能從其激情的一瀉千裏中感受到他左衝右突的緊張。他多次引用魯迅先生的悲情自白:“從別國裏竊得火來,本意卻在煮自己的肉”。然後則是自己的悲情傾訴:“自己的腐肉尚未煮完,那團竊得來的別國的火種卻已經出了問題”。那引來的火種卻變成一把大火把自己燒成了一片廢墟。李銳將之稱為是一種“雙向的煎熬”。在這種“雙向的煎熬”中,在因為失去了語言而“無語”傾訴中,李銳對魯迅先生有了更深切的生命溝通。他寫魯迅先生的文字僅止一篇《虛無之海,精神之塔》卻能深得魯迅先生思想、生命之真髓:先生憑以立足的是他腳下這一片深邃浩大的虛無之海,而之所以感到這虛無之海對於人心的逼照,正因為在黑暗和冰冷之中站立著先生絕望燃燒的生命的燈塔。這或許也正是李銳所追尋所認同的吧,或許正因此,李銳才要把這篇文章的副題定名為:“對魯迅先生的自白”吧。也正因此,李銳才要在“雙向的煎熬”中,在失去語言的“無語”中,在鋪天蓋地的種種聲浪中,“拒絕合唱”,而盡力“去打撈和表達這所有被‘曆史’所遺漏的東西,這所有被遺落在‘曆史’之外的人的生命體驗”。隻是我有時會有一種莫名的擔心,惟恐他在思想隨筆的激情恣肆中,消散他體內的生命之“氣”,使他那本來就不算多的小說創作因之更少,造成這樣損失的前車之鑒並非沒有。不過,這大約是我的杞人之憂吧。

沉默如金的成一

成一給人的最大感覺是沉默。生活中的成一,沉默寡言,特別是在日常交往、公眾場合中,更是如此,這在以活躍著稱的作家中,顯得尤為突出。事業中的成一,成名很早,但在一波接著一波,一浪拍著一浪,從來不甘寂寞的新時期而又後新時期的文學潮流中,卻從不隨波逐流,不趕潮頭,更不刻意製作轟動效應,而是默默地執著耕耘於文學的園地,開掘甚深,成果累累。這些,都讓我想到了一句名言:沉默如金,沉默是金。

1978年的文學,作為時代的敏銳的敏感的接受器與感應器,是整個社會關注的焦點,成一以一篇獲全國短篇小說獎的《頂淩下種》而一舉成名,在其時及其後介紹他的文字中,有兩個細節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今宛如昨日。一個是蔣韻寫的,講述成一在未調入省作協時,一次從原平縣來到省城太原,在省作協院內見到蔣韻,雙方都很激動,但成一隻叫了一聲“蔣韻”,就沒了下文。還有一個是韓石山寫的,說是每逢成一家裏來了外地的客人,成一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周圍的朋友打電話,一個一個地通知他們來,及至大家都來了,在他的客廳你一言我一語地高談闊論,自作主張地拿東拿西,他倒把主人的位置讓給朋友們,自己反倒像在別人家作客似的。

我第一次見成一,是在20世紀80年代初的一次座談會上,成一講了對“陌生化”理論的理解與興趣,其時陌生化理論剛剛被介紹進入中國,且距1985年的方法論熱還有著長長的幾年。成一的發言著實讓我大大地吃了一驚,因為我那時實在是太孤陋寡聞了,一直以為山西的作家是靠對生活的熟悉、感動來寫作的,而且也沒有想到作為創作的作家,對前沿的理論會那樣的熟悉,理解得那樣的深刻。記得成一還談到了他對魯迅小說的理解,特別是對魯迅寫農民精神世界剖析人物靈魂的深刻性的理解,也令我其時吃驚不小。也許是因為他的那次發言對我的影響太大了,以至我在其後閱讀他的小說時,每每為其所左右。

中國的許多現當代作家,他們的成名作也往往就是他們的代表作,是他們創作上的頂峰或階段性頂峰,譬如巴金的《家》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記》茹誌鵑的《百合花》楊沫的《青春之歌》等等。但成一不在此列,雖然《頂淩下種》是成一的成名作,但我一直以為,這篇小說在成一的文學創作中,並不具有怎麼特別重要的意義,真正在成一的文學創作道路上具有實質性起步意義的,是他在其後不久所創作的作品,特別是在80年代中期所創作的,被著名評論家董大中先生稱之為“心態小說”的那些作品。如果說,在《頂淩下種》中,成一還較多地把筆墨放在對具體的外部世界、現實生活、社會矛盾的描繪與揭示上,那麼,到了這些“心態小說”中,成一則越過了“社會問題小說”的高度,把筆力集中於對人的內心世界、情感形態、人性的豐富性、深刻性的展示與刻畫中,從而使他的作品具有了某種超越時代麵向永恒的意蘊。當然,說其超越時代,並不是說這時的成一將對人的描寫脫離於具體時代環境之外,反倒恰恰因為他是以具體時代環境中的人為寫作中心,從而對具體的時代變遷有了非平麵的更縱深的揭示。這時期成一的寫作,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他特別喜歡將人們習見的日常生活日常行為,以多次的重複為手段給以陌生化的處理,讓讀者不由得對自己對自己的生活給以重新的審視。我印象最深的是《誘人的棗花香氣》中那個落難的男主人公,在情感、人性的荒漠中,猶如渴盼甘泉一般,一次次提心吊膽地去供銷社那位出身不好的女售貨員那裏買兩分錢一個的暖壺軟木塞。還有那篇《雲中河》,在女民辦教師與對象的一次次相約的形式中所體現出來的對新的情愛的渴望。或許是那時的文學界及讀者都還沒有擺脫傳統小說及文學的認識論的束縛,所以,其時一致的呼聲是成一的小說不好讀,但有味,猶如“嚼橄欖”。我記得成一當時曾坦言,許多讀者、朋友都當麵直言告訴他,讀他的小說太累。而我聞聽此言的直接感觸是,成一是自覺作此追求的,至於是轟動還是落寞,成一是不大看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