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紀之初,成一給讀者奉上了一部積其十數年心血的九十萬字的長篇《白銀穀》,這是一部傾盡成一全力的成一寫得也很投入的長篇,厚厚的兩大本,卻很是好讀,很是引人,一拿起來,就放不下,不知不覺中就讀完了,且讀完了還有意猶未盡之感。小說將對曆史、時代風雲的描摹與對人的命運、存在的勘探有機地溶合在了一起,字裏行間處,時時可以看到成一對自己以前寫作經驗的成熟整合與突破。小說發表後,獲得了行家與讀者的一致好評,幾家名刊的小說排行榜上,此作也榜上有名。而我唯一感到不解或不滿足的是,不知成一為什麼要從《真跡》等作消解一切人事真相、既定價值的立場上後撤。譬如說吧,幾個小夥計的下落,幾個太太的“死因”,晉商衰敗的原因等等就都描寫、揭示得相當清楚,或許那對絕望、虛無的承負太讓人難以承受了吧,從五四到今天,中國的現代知識分子不是也時時、常常作這樣的立場後撤麼?那或許是一種螺旋式上升?
20世紀90年代以降,文學的越益邊緣化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在文學邊緣化的今天,成一出任了山西趙樹理文學院的院長,籌措經費,開設讀書班,舉辦作品研討會,在默默的工作中,幫助文學不至於沉默,這成了成一在今天的一項重要的人生內容。中國的現代知識分子,一向有著一個優良的傳統,那就是一方麵自己著書立說,一方麵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以自己的實際工作去實際地改變自己周圍的環境,成一也正是如此。即是一流作家,又是一流院長,這是我們對他的良好祝願。
土著張石山
說張石山是土著,有兩個意思:一是說他是山西本土人,土生土長,不似其他山西作家,或是北京知青,或在省外讀書歸來,或在本省大學堂喝過墨水。他雖然在北大讀過作家班,但那是他成名之後的事了,山西本地的水土早已融進了他的血肉,鑄成了他的風骨;再一個是說他的小說、散文,總是“使用本土的話語來敘述本土,並相信本土話語依然具備闡釋本土的能力”,雖然權威話語或是文化界的主流話語交相聲勢赫赫。
張石山在我頭腦中最早的印象是一個赳赳武夫。那還是1978年未見他一麵時候的事,記得是山西作家崔巍講的,說是他們在當時太原的高檔飯店晉陽飯店吃飯出來,站在飯店門口的台階上,遇到一夥小痞子向他們滋事。張石山握雙拳吼一聲:看你們哪個敢上來!一夥小痞子嚅嚅而退。不知怎麼,當時讓我想到了魯智深在菜園子喝退群小的情形。
第一次見張石山是在太原師專的大禮堂,他和成一來談創作體會,記得那時他和成一都已得過了全國短篇小說獎。張石山講他們家鄉的事,民間的原汁原味的生活,被他講得栩栩如生,如現眼前。又因突然間因民間原汁原味生活的鮮活,而拆解、去除了時尚流行的政治話語對民間真諦的遮蔽,從而有了一種重新發現常識重新發現事物本來麵目的喜悅,並進而感到了一種真正的津津有味妙趣橫生。於是,笑聲陣陣,歡聲不斷。講到改革開放之後他們家鄉的變化,張石山隨口來了一句“門戶開放之後”,惹得滿禮堂的師生哄堂大笑。張石山扭頭問旁邊的成一,似乎是在問大家在笑什麼,又似乎是在問該用個什麼詞。成一寬厚地笑笑,示意他繼續講下去。張石山扭回頭來想了想,又扭過頭去再問一遍成一,成一還是寬厚地笑笑,示意他繼續講下去。這個細節,如刀一樣刻在了我的心上,再也不能忘記。許多年後的今天,我知道了“民間立場”,知道了“回到事物本身”,知道了“去蔽”,於是,我對張石山的藝術直覺有了新的更深的認識。
說到民間立場,這是這兩年在學者陳思和的大力提倡下,十分火爆的一個文化思想學術語彙,與廟堂、廣場三分天下,但也因各人理解的不同而未免人言言殊。張石山的民間立場,就是站在鄉間下層百姓利益的立場上來看取、評判天下風雲的激蕩,這鄉間下層百姓利益又是以生命原色生命需求為其根本支柱的。
他的小說《钁柄韓寶山》《甜苣兒》就是以此批判極左思潮批判封建傳統文化對人的戕害並因這種批判順應、推動了當時的時代思想大潮而獲全國短篇小說獎的。但說實在的,張石山最優秀的最應該獲獎的,是與《甜苣兒》同時創作的同屬“仇猶遺風錄係列的中篇《血淚草台班》《官錐》。前者讓人想到了《小二黑結婚》中的小二黑和小芹,後者則讓人想到了三仙姑,隻是命運都有了極大的不同。前者的年青主人公的情愛在封建習俗壓製下終成慘劇後者則在批判中給了“官錐——三仙姑”以無限的同情。正是這種對人物命運處理與評判的不同,標示了張石山習承了趙樹理民間寫作的真傳並構成了對“山藥蛋派”的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