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人”的發現、探求與堅守
——魯樞元學術研究掠影
魯樞元新時期伊始至今的學術研究曆時性地分為三個階段、三大板塊:文藝心理學研究、文學言語學研究、生態文藝學研究。這三個學術領域,在中國新時期文論中,均屬拓荒性質,而魯樞元對此的開拓之功,則是不爭的事實。因之,魯樞元學術研究的創新性、開拓性的特征,就顯得十分醒目,在這其中,又分明有一條容易被人忽視的紅線貫穿其間,那就是對“人”的發現、探求與堅守。這條紅線,又與“人”在新時期伊始至今的與政治、科學、肉欲相衝突的浮沉命運這條曆史/時代的主線相伴隨,從而使魯樞元的學術研究顯得分外厚重。讀魯樞元的文章,常常會強烈地感到“人”的鮮活、激情充溢於字裏行間,這也使他的學術文字具有了散文的神韻,從而在學術研究的汪洋大海中獨具風姿。
新時期伊始,伴隨著對傷痕的撫慰,對曆史的反思,人、個性、生命,繼五四之後再次成為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時代主題。人性、人道、異化,成為其時出現頻率最高的中心詞語。人正在掙脫政治這條綁縛自己多年的繩索,揉揉自己已被繩索綁縛麻木的周身,找回自己人的感覺。在這一曆史/時代大潮中,當文論界還在為更急迫的文藝與政治的關係、文藝的本質、文藝的創作方法等等爭論不休時,魯樞元已率先進入文藝心理學的研究領域。
魯樞元是以文藝家的情緒積累、審美直覺、心理定勢、創作心境、想像與變形、創作中的衝動與控製、文學語言的心理機製等成體係的係列的理論命題及其闡釋來初步構架起文藝心理學的大廈的。他在這方麵的研究成果主要體現在《創作心理研究》、《文藝心理闡釋》及與錢穀融先生共同主編的《文藝心理學教程》這三本書中。他在文藝心理學學科建設中的地位與價值,夏中義先生曾有過準確公允的評價:新時期文藝心理學學科的重建,金開誠、呂俊華、滕守堯的研究恐怕皆出於“前科學”階段,魯樞元由於在重建學科的獨立概念與體係框架方麵所顯示的自覺意識,而被推到了文藝心理學螺旋發展的第三階段,並因此成了預示新學科能否誕生的生命印跡,成了新時期文藝心理學界的新潮象征。值得注意的是,魯樞元是從創作心理的這個角度,與曆史/時代對“人”的解放同步,把人的主體性引進了文學創作領域。無論夏中義先生十分看重的是“情緒記憶”還是“創作心境”,都是從人的自身生命形態直接出發的,都更切近於人自身的生命屬性。政治、經濟、文化等等諸種社會因素都不再如過去所認為的那樣直接地線性地在文學世界得以形象再現,而是通過作者/人而作用於文學。於是,在文學、文學創作的領域裏,人的意義、地位得以再次凸顯。這就難怪在這之後,魯樞元會提出文學“向內轉”的命題,並因此引發了一場引人注目的文學論爭。無論是魯樞元提出這一命題還是因之引發的論爭,那都實在是水到渠成的再自然不過的事了。在魯樞元,是其對人的看重的合乎邏輯的延伸,是將人從文學創作領域引申到文學的本體層麵;在論爭,則是一度消失的人,再次出現在文壇中心時,以社會為文學本位還是以人為文學本位,兩種文學觀的衝突終於不可避免了。
魯樞元對於文藝心理的研究始於20世紀80年代初,卻因1985年的方法論熱而被推入了學界的中心,這多少有點陰差陽錯的味道。想當年,方法論熱之時,老三論、新三論、精神分析、神話批評、結構主義、形式主義、新批評、語言學轉向,一時文壇烽煙四起。這其中,固然有對文學中“人”的深入研究,但缺少人之生命溫度的理念、科學,有將作為整體的人、作為人學的文學肆意肢裂之勢,用冷冰冰的概念、邏輯、模式生硬地套解文學作品的現象,也比比皆是,這引起了把人作為文學研究中心的魯樞元的近乎本能的敏感與警覺。他借斯特拉塞之口,強調個人的內在性,強調個人的內心,並借斯氏之口抱怨說:在受現代科學影響的學術界,人的“內在性”問題似乎成了沒有意義的事情。心理學熱衷的是行為的操作與控製,而冷落了人類的心靈;語言學搜求的是符號的關係和結構,而無視那“盒子裏的甲蟲”;在流行的哲學中,人的“自我”也已經失去了它塵世的居所,這分明是對科學理念對人文關懷吞噬的抵製與抗議,而在20世紀80年代中後期,在社會各界,又有多少人在將科學技術與現代化和人的解放劃等號啊!
正是基於上述的敏感與警覺、抵製與抗議,魯樞元開拓了文學言語學這一新的學術領域,這就是他的《超越語言——文學言語學芻議》。之所以稱為文學言語學而不是文學語言學,魯樞元所強調的,正是要借“言語”這一具體個別的話語,把文學語言從科學、理念的囚籠裏解放出來,讓其回到人文、生命的家園。也就是說,使人在表征自身時,不致沉浮於科學技術,不致在科學的神話中迷失自身。基於此,在魯樞元文學言語學的主要命題、觀點、概念、範疇中,不論是他特別強調的文學言語的個體性、心靈性、創化性、流變性,不論是他對裸體語言、內部語言、潛修辭,還是對超語言學、場型語言抑或是“絪緼”的提出抑或是對象形文字的漢語言的重新評價,我們都可以看到,魯樞元始終是將文學語言作為人的個體性、內在性、心靈性,作為人的生命形態、情感形態的表征方式提出並加以研究的。在魯樞元看來,生命、言語、詩性原本就是三位一體的,他正是要以言語為中心,讓個體、心靈、感性、生命來滋潤文學這塊人之存在的綠洲,恢複人的主體地位,讓“我”來說“話”,而不是“話”在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