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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明會持續了約摸兩個小時。顧思易大約是被什麼事惹惱了,心緒不寧。他連著發言十分鍾,每隔幾秒,便磕巴一下,好不容易神遊著結束了發言,這才發現自己已經被杜晚棠搶盡了風頭。
杜晚棠說的話並不多,卻句句在理,特別是對這次事件的定性上,他幽默的將其稱為“極具破壞性但毫無殺傷力的愛國形式”。顧思易不知道杜晚棠哪兒造的這麼個詞,那幫記者十分高興,感到自己搶到了絕佳的頭條新聞。
學生們更是歡呼聲一片,隻因杜晚棠承認了他們熱愛祖國,一片波瀾壯闊要改造河山的心情。但他們忽略了杜晚棠的狡詐,這人絲毫沒有提到要與日方協商著放人的事。
學生們往往都是這樣,你打了他一巴掌,再摸他一下,他便不與你計較。
山田光耀看準了時機,這才將兩個關押在領事館禁閉室的中國學生請出來。記者們看到站得端端正正,絲毫受到半分傷害的學生時,著實大吃了一驚。
就連那些原本憤怒著揚言要砸掉領事館的學生,也仿佛軟了心田,吃了蜜糖一樣,同時臉上露出一股扭捏之色,覺得對日本人已經有了一些歉疚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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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連顧思易都看得出來,杜晚棠是出盡了風頭。連帶著洪幫,也成了炙手可熱的幫派。
顧思易灰頭土臉出來,也不與山田光耀和杜晚棠道別。他順了順幹了一半的頭發,猛然看到秦榮生在角落裏發呆。
“臭小子!”顧思易走上去,一隻腳曖昧的在秦榮生腳上碰了碰。秦榮生翻了翻眼皮子,沒有理會他。
顧思易像摸小狗一樣,在秦榮生頭上順了順毛,被秦榮生一掌按住。
顧思易嗬嗬笑道:“你脾氣挺大的。”
秦榮生這一瞪眼,長睫便像個扇麵似的,上下撲騰,看得顧思易竟有些心癢癢。自打第一次,他看到秦榮生時,便覺得這白白淨淨像個玩偶似的小青年十分有趣,特別是那極力忍住又十分厭惡,參雜在一起的不悅,簡直能把顧思易的心窩火都勾出來。
秦榮生抽出手,顧思易變本加厲靠上他道:“瞧你給氣的,你生氣,我可惹不起,現在你是山田光耀的人,我哪敢惹你啊?”
秦榮生不願理他,徑直站起來。恰巧杜晚棠出門,從這邊過來,看到顧思易扯著秦榮生的袖口。
杜晚棠薄唇一撇,笑了笑,獨自走出去。
顧思易立刻看到,秦榮生臉上失神的表情。他似有些明白了什麼,悄聲問道:“原來你中意三爺啊?行,我幫你個忙,明個我就告訴他。”
秦榮生是真的惱火,回頭就扭住了顧思易的胳膊,顧思易者才發覺秦榮生是真的長高了些,且肩變得寬了,下顎已經生出淡淡的青印。
這少年好似在別人都不留意時,已經慢慢長大了。
顧思易戲謔的說:“開個玩笑,別介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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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本就開的長,一晃一日的時間便消磨在了記者的話筒裏、消磨在了水沫橫飛的無聊言論裏。
車窗外,紛紛揚揚的細雨打在窗簷上,一縷縷如同細膩的貓爪。
黑夜,暗的好似一塊巨大的幕布。人生的所有光明,都在這塊幕布下漸漸消隱。
“阿八,今天家裏一切都如常嚒?”杜晚棠靠在後背上,用低壓的聲音問道。
阿八專心致誌的掌著方向盤,隻道:“沒什麼大事。洪爺一早就來打了招呼,說是今天晚上不來找您了。”
杜晚棠這才像來了點興致,挑眉道:“怎麼不來了?”
“洪爺說是要送久公子去廣州,所以不方便來了。”
杜晚棠這才慢慢閉了眼,仿佛是淡淡一笑。那絲笑容隨即泯滅在唇邊。
“月兮呢?他沒去戲園子?”
阿八沉默著搖了頭。
杜晚棠心裏不清楚,此時自個的心境。他茫茫然看著車窗外,那細膩膩的雨絲看著饒是惱人,他從未捫心自問,自己究竟對沈月兮付出了多少感情。他向來是不愛思考這種問題的,因為很難找到答案。
如果說不喜,那是不可能的。他沒有傻到為一個自己不愛的人,放棄上海十三裏鋪,放棄他的老本行,被杜月笙一棍子打到武漢來。但是到底有多愛呢,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他朦朧中覺得,好似當時,他看到杜月笙盯著自己鎮定自若的臉,為他和沈鴻英的三公子攪和在一起這事感到無語而憤慨時,他竟然有些小小的興奮。
想到此處,他皺了皺眉,突然為自己這種幼稚的想法感到心憂。他不願意麵對這樣的自己,卻不得不承認這樣的自己。
有時候,他確實是幼稚至極。所以,他才不得不一次次為自己的幼稚付出代價。
杜晚棠皺了皺眉,扶著額頭靠在玻璃窗上。
他暗自握了握手心,將掌心的紋路狠狠的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