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晴赴田中”
自愁雨破西嶺出,隻看水緣南澗生。青天忽從樹杪見,白日漸向穀中明。豳公滌場不可失,陶令負禾須自行。歸時小亦滿,固有阿連相伴傾。〈《南豐曾子固先生集》卷一〉
“少年”
不覆論心與少年,世間情偽久茫然。朱門如市方招客,獨守殘經自可憐。〈同上卷二〉
“上杜相三首”
天扶昌代得忠良,坐以材謀鎮廟堂。萬裏聲名開學校,四方根本勸農桑。從容賢路通江海,慷慨公心貫雪霜。謙讓黑轅歸太早,空令終古愛餘芳。翊戴唐虞旦暮中,忽將符節撫山東。憶歸慷慨無私計,抗疏頻煩有古風。世路一人知進退,士林當日計窮通。壽觴須祝年年喜,舊德華夷望更隆。轉覺憂餘好尚孤,較量唯合老葭蒲。聖賢可是隨時拙,正直由來濟世迂。生事有親甘釣築,客情無力買山湖。天邊愁絕傷離苦,台象空看照宋都。〈同上卷三〉
“寄王荊公介甫”
數病門稀出,常貧客少過。經綸知齟齬,耕釣亦蹉跎。兩事艱難極,孤心感慨多。素交千裏遠,誰聽此時歌?
“送王補之歸南城”
瘦馬君將去,清樽我謾開。眼看新雨露,身帶舊塵埃。但喜丹心在,休驚白發催。窮通莫須問,功業有時來。
“和酬王平甫道中見寄”
安危魁柄倚誰操,斂笏千官拱赭袍。能有本根持國論,豈須毫發間戎韜。征求藉藉人多困,羈旅皇皇我亦勞。扌西宿與君何計得,半生飄蕩似風毛。
“讀孟子”
千載士椎無比擬,一編吾喜竊窺觀。苟非此道知音少,安有茲人得誌難。機巧滿朝論勢利,瘡痍連室歎饑寒。先生自是齊梁客,誰祚商岩渭水看?
“聖賢”
聖賢性分良難並,好惡情懷豈得同?荀子書猶非孟子,召公心未悅周公。況令樹立追高遠,而使裁量屬ウ蒙。舉世不知何足怪,力行無顧是豪雄。
“寄晉州孫學士”
風標閑淡易為安,晉陝應忘道路難。學似海收天下水,性如桂奈月中寒。素心已向新書見,大法常留後世看。自送西舟江上別,孤懷經歲未能寬。
“送戚郎中”
一心清淡本如秋,何必錙銖較兩州。身向宦名雖黽勉,性於人事豈雕鎪。但思簿領忙時俗,便覺溪山靜處優。荔子滿盤寧易得,與誰頻宴嶺邊樓?
“李供奉”
一身得祿從孤客,千裏還喪獲舊林。〈李數世為客於此,至君能以忄見喪南歸以葬。〉清節蕭條妻子計,白頭敦篤弟兄心。能拋印授高應少,自築丘墳達更深。我與往來無力薦,褒傳唯有北窗吟。
“寄孫正之二首”
兩人懷抱喜相投,初得青山一日遊。已聽高文吟太古,更開昏眼洗清流。共尋素壁題皆遍,欲去紅橋釣始休。回首至今嘉興在,夢魂猶擬奉觥籌。隱似龍蛇應有待,清□冰雪更無雙。誌留世外雖遺俗,文落人間或過江。峻節但期終老學,健詩猶愧一時降。風騷近亦思強伴,恨未高吟共北窗。
“依韻和酬提刑都官寒食阻風見寄”
畫舡齊泊倚青山,正值春風阻往還。江作鼓鼙聲浩渺,樹為城障綠回環。幽花婀娜偏當眼,啼鳥交加亦解顏。使者文章工不淺,盡將模寫寄柴關。
“杜鵑”
杜鵑花上杜鵑啼,自有歸心似見機。人各有求難意合,何須勤苦勸人歸?
“雨中”
愁煙苦雨今朝是,小屋深扉野性憐。偶似魯連能肆誌,肯如劉備恥求田。貧諳親友難過飲,病笑詩書可枕眠。欲會此心何自適?平生消長任陶甄。
“題祝道士房”
悠悠行處是風波,萬事萬驚久琢磨。心逐世情知齟齬,身求閑伴恐蹉跎。功名自古時應少,山水輸君樂最多。爭得有田收跡去,比中文酒數經過。
“題寶月大師法喜堂”
誰能懷抱信分明,擾擾相欺是世情。隻有陋儒誇勢利,幾曾高位功名〈原脫一字〉。欲將誌義期千載,隻合溪山過一生。君向此堂應笑我,病身南北正營營。
“題關都官宅”
麻衣少壯幹時去,朱紱康強得老歸。身世自如天下少,利名難退古來稀。更無俗事侵方寸,隻與閑人話翠微。科第諸郎同日顯,高門當代有光輝。
“題修廣房”
世情袞袞利名間,子有高情獨閉關。萬事長年拋似夢,一堂終日靜於山。幽花得地無妍醜,好鳥窺人自往還。藥棋枰俱我好,幾時能共此中閑?
“田中作”
傍人應總笑為生,病體朝朝踏雨行。紅飯白菹妻具餉,青夾水自催耕。止知索寞簞瓢計,豈論喧嘩內素名。勝事山風吹木石,暫如韶夏管弦聲。
“寄人”
懶聽詩書散滿床,鬢須垂白坐茅堂。溪山入手何時見,塵土勞心繼日忙。氣味向人卑可恥,風波隨處險難當。羨君出處由胸臆,安穩將家水石傍。
“首夏”
亂崖蒸潤滴嵯峨,苒苒生雲雨意多。已愛破山泉漱玉,更憐垂壟麥翻波。妖紅落後新篁出,老綠濃時野鳥過。還與北窗添睡思,盡拋塵上養天和。
“雹”
窮穀結時雷已動,荒台看處雪猶埋。崩騰沙靂乘風下,宛轉珠璣壓雨來。已激山聲如駭浪,更回天色似寒灰。何繇得見晴輝上,愁放昏昏睡眼開。
“初冬道中”
潦退蛟螭不可逃,溪潭清澈見秋毫。欲霜日射西山赤,漸冷天騰北極高。秀色更濃唯竹柏,孤根先動是蓬蒿。感時一撫青萍歎,馬踏西風氣自豪。
“留山中諸君子見訪”
茅舍開扉勝事稠,況攜佳客此中遊。妖紅落後堅鬆在,南澗清時野潦收。林帶寒煙如水合,山含晴日似塵浮。不嫌淡薄幽人趣,欲進藜羹更少留。
“豐年有高廩”
盛德臨昭旦,多祥獲有年。嘉禾登羨溢,高廩積連延。田入豐維億,倉收富且千。夢魚諧素兆,如櫛比前篇。瑞貺神之與,休明頌所傳。粢盛繇此備,清廟薦恭虔。
“將行陪貳車觀燈”
行歌紅粉滿城歡,猶作常時五馬看。忽憶使君身是客,一時揮淚逐金鞍。
“赴齊州”
淮南蒙召鬢毛斑,乞得東秦慰病顏。曉整輕鞍汶陽北,卻衝微雨看青山。〈以上清厲鶚《宋詩紀事》卷二引宋謝維新《古今合璧事類備要》後集。〉
“恩藏主送古梅求詩”
折得前村雪裏枝,殷勤來聘老夫詩。請公靜看橫斜影,便是當年一字師。〈《永樂大典》卷二八〇八〉
“餞神”
擊牲釃酒薦明蠲,果裝香婢仆專。揀米作糜分糝碗,折專為箸插芳筵。兒驚庖下添熏肉,神笑人間用紙錢。巫祝謂知來歲事,交杯猶有暫時權。〈同上書卷二九五二〉
“千丈岩瀑布”
玉虯垂處雪花翻,四季雷聲六月寒。憑檻未窮千丈勢,請從岩下舉頭看。〈清黃宗羲《四明山誌》卷一〉
“疏山”
一見雲山病眼清,野僧勤動水邊迎。蒼鬆翠竹東南道,亂石峰前踏月行。〈《康熙撫州府誌》卷三十五〉
“石門”
細草疏雲一徑涼,縱吟閑望興何長。僧關入竹行隨意,野茹持錢得滿筐。江腹遠吞千壑翠,峽門高控兩崖蒼。乘秋更欲西山雨,一洗郊原晚稻香。
“清風閣詩〈即清風門”
百級危梯屈曲成,欄幹朱碧半空橫。天垂遠水秋容靜,雪壓群山霽色明。海燕力窮飛不到,郊園陰合坐猶清。風前有客須留醉,莫放歸時月滿城。
“薛老亭晚歸”
終日行山不出城,城中山勢與雲平。萬家市井魚鹽合,千裏川原彩錯明。座上潮風醒酒力,晚來岩霧蓋鍾聲。歸時休得燃官燭,在處林燈夾道迎。〈郭柏蒼撰《光緒烏石山誌》卷二〉
“詩一首〈標題無考〉”
食肉遺馬肝,未為不知味。食魚必河豚,此理果何謂。非鱗亦非介,芒刺皮如蝟。見形固可憎,況複論腸胃。〈明彭大翼《山堂肆考》卷二二四〉
詞一首
“賞南枝”
暮冬天地閉,正柔木凍折,瑞雪飄飛。對景見南山,嶺梅露、幾點清雅容姿。丹染萼、玉綴枝。又豈是一陽有私。大抵是、化工獨許,使占卻先時。霜威莫苦淩持。此花根性,想群卉爭知。貴用在和羹,三春裏、不管綠是紅非。攀賞處、宜酒卮。醉嗅、幽香更奇。倚闌幹、仗何人去,囑羌管休吹。〈唐圭璋編《全宋詞》。此詞原見《梅苑》卷一。〉
補遺雜文七篇
“雜文七篇”
“號令辨”
令必行,則民信上而尊其令,令二三則反此。天下之所以歸其上者,以令行也。今也,朝與一事焉,暮或奪之,暮奪一事焉,或不越宿而與之。二三孰甚焉?使民亦所從而守之耶?又不務實也,故令發於朝,出於市,布於野,民則曰:“非必行也,非可信也。”脫然去之而莫顧,已而果不行不信也。是不獨道民二也,又滋之使易其上也。所以使民能一其歸者幾何?其不損焉,行之乎久,得無失執重以召敗耶,然則如之何?曰:要之議於朝也,稽其本末,審其利害,為可久之意焉,如斯而已,可也。〈《南豐曾子固先生集》卷四〉
“時俗辨”
時之人,非皆不知事之本末、勢之治亂也,然而舉天下之務者,惟利而已。凶年野無其青草而租賦取盈也,徙人殺人以錮山澤之貨,與稅與酒而猶曰不嚴也。民之饉而死者相比,而不肯發義倉一粒,雖發常平之倉,鬥不五十則六十其價也,強之輸絹而曰和買,不更其價而曰折發,變纖悉之財皆計而爭之,如此者以為利上也,無貴賤,無智愚,拘拘然窮身力而行之,猶恐不暨焉。曰複流亡,曰弛歲斂,曰勸耕殖,曰興水利,如此者皆益民也,雖詔書丁寧,皆使其文而已,莫有一綴一心者焉,況窮身力而行之也?此非其性工於利上而專於疾民也,以利者有司之所甚急,民者有司所甚忽也。成俗幾百年,所以百姓未厚而仁政未興也。為時之計者,安得不損天下之浮費而下求其利之術焉?既然矣,則官者庶幾憂其本、愛其民,百姓可厚而仁政可舉也,先王之所以為天下者,歸然而已矣。或曰:費不可損也已。而曰:布冠弋綈,丁時之匱也,有安之者,所以致足也,況其過於彼者乎?推是以在己也,至於他費,有不可損邪?
“論貧”
古者有常農無常兵,今也有常兵無常農,兵日以愈蕃,農日以愈貧,治之所以未孚者以此也。舉天下之地連千畝而不耕者何數?舉天下之民投為兵者相望焉。莫若始今募兵者比而田,因弛舊兵也。或曰:何謂也?舊兵之享利也多,而病於政甚矣。惠養戒馭少不至焉,輒怨且戾不可止;不持一物而從出入,往往有怠色;以之值敵焉,則懼而潰;使之田與,廢之不可也。識其敝之所以然且存之,害不有大於此者耶?莫若擇曠田,募今投而為兵者伍而耕,暇而隸武,遞入而衛,舊兵之耗也勿完焉?如斯而已矣。井甸田車之製未可複也,宜於今者非此歟?謀於廟,行於天下,不先此,吾不識其能為治也已。〈《南豐曾子固先生集》卷五〉
“書虜事”
妾之移人,自至也者,人弗自知其身之至也。如知之,古今豈有敗哉?予嚐悲漢高帝之英偉絕特,光武之仁明,而至於愛惡於其子。以及魏武,忮險絕世,其心非複人也,至其且終,眷眷於所昵,與小夫懦豎無異。此二誼主、一暴臣,皆非常之人也,及蔽之來,雖英偉之量、仁明之器、忮險之性皆不能免,況中材乎?故曰:妾女之移人自至也。自至也者,人弗自知其身之至也,非信哉?及觀向之書虜事,則又知虜之陸梁,暴恣而蔽於帷帳之間,不能自知,死之日卒大亂其國,然後知妾女之禍,非特甚於中國也。籲,可畏哉!籲,可畏哉!
“書與客言”
居十日,求文於某者四人,義不克與也。客至曰:“盍與之?不然,子其戒,毀且至矣。”應之曰:“與非義,吾不敢違義也。雖然,君子者未嚐不戒也,毀何患?”“吾聞君子之不誌於毀譽也久矣,其何以應之?”曰:“君子之於道德,力行不倦而已矣,內顧不愧而已矣。譽,惡乎喜而慕;毀,惡乎懼而避。古之人如呂尚者,觀其成功,其道德可知也。方其渭水於漁,自修於己而已耳,天下之不己知無以為也。蓋嚐窮困且老矣,及周之逢,而天下乃克知其懿。由是觀之,其自守如何也?力行不倦而已矣,內顧不愧而已矣,其不誌於毀譽也,以此。”曰:“彼自守其如是也,孔孟何以不如彼?”應之曰:“子以孔孟之汲汲於行其道為其自守歟?孔子拒王孫賈,而孟子亦不枉尺以直尋,夫不自守乎哉?君子者未嚐不自守也。”“然則彼何以不汲汲於行其道也?”應之曰:“彼有文王以為之歸也,何汲汲哉?卒武王之相而東也,非汲汲哉,惟其時而已矣。”“然則士奚師?”“師孔孟與,彼之自守而為其所汲汲可;師所汲汲而不為孔孟與,彼之自守其可哉?”客曰:“然。盍書之?”遂書。
“書唐歐陽詹集”
韓愈作《歐陽生詹哀辭》,其序曰:“讀其書,知其於仁孝最隆也。”餘觀其《出門》、《懷歸》等賦,思曰:愈之所稱,豈謂此耶?又觀其《陶器銘》、《駑驥》詩等,則悲生之誌焉。至《棧道銘》,觀其鑄金蒸雲之諭,至《珍詳論》,觀其反複風諭,則又知生之尤魁怪於文,而其材果奇也。最後觀其《自明誠論》,卒曰:“知之者知之。”知之者知之,知生於此甚自負。其說三四,觀之而其說皆不出於舊。生卒無己見者,不知生於此何其自大也。
則又思餘舅氏吳君,嚐論斥生之所謂“尹喜自明誠而長生,公孫弘自明誠而為卿,張子房自明誠而輔劉,公孫鞅自明誠而佐嬴”之者為非,是明誠之非為長生、為卿,非尹喜、公孫、子房、商君之所能至,其理較然,舅氏之論無疑矣。此於生為一失,於舅氏非其意,所極也與。生材高下如何,故不可知,其可知者,舅氏之從事於明誠,可謂知所守矣。其不溺而趨於為長生、為卿、為子房之譎、商君之刻薄可必也,則其材亦誠卓然可畏者也。惜乎死矣,不得見其施之於行事,而其論與其集今皆亡,使其有補於生與,後世者獨餘知之,而世不得盡知也。故書於生集之末,以見其意焉。
舅氏臨川人,諱辶向,字明遠,死時年三十四。
“講周禮疏”
《周禮》之書於漢最晚出,劉歆以為聖人之跡,世亦皆以為然。然其有難合者,則自漢之學士往往疑之。餘觀其大法,成天之下務者,不能改也,非出於聖人,豈能如是哉?而班固稱孟子之言,以謂周衰,諸侯惡其害己,滅去其籍,自孔子時而不具。至餘考於《書》之《武成》,與《孟子》所稱周之爵祿之法,則皆與今《周禮》異,豈其亦有所損益者邪?又觀其反複其文,至數萬餘言,上下亦已廣矣。其中或一事散於數篇,一篇散於數職,而用意之密若答符然,其思慮豈不誠深矣哉?其書如此,注義又數十萬言,非深考而精通者,不得其終始之詳,數製之要,則未可以傳之人,而學者不得人之傳,則亦未可以進於此。南城王君補之,於此書深考而精通者也。今歲之冬,可以群居,餘欲共過此,而與州之君子者相從聽其口講,觀其指畫,以釋所未寤,不識其可乎?苟不以為否者,各著其名氏焉。
雜說六篇
“說學”
古者鄉黨學校少長為序,以州處,其有司所施用十有二教,舉用六德六行六藝,節用五禮六樂,糾用八刑,論用其鄉之老,其體惟以化民成俗為教之意。故其士之入朝、在鄉、居家皆有法度而不為非,所以勵世而育材也。周之所以垂七八百年而治為稱首者用此。
自鄉黨之製廢不行,學校雖存者亦非古。故其處無長少,施無十有二教,舉無六德行藝,節無禮樂,糾無八刑,論無其鄉之老,惟課試文字之習否以為務,其體未嚐誌於化民成俗,故其士之入朝、在鄉、居家皆無法度,而為亦無所不至,求其所以勵世而育材可乎?
今議者曰:宜郡立學校,使天下士師弟子為位以居學。曰:講古傳業亦周之盛也,予獨以謂教之之意不如古,雖設學無益也。噫!古之製不必盡用也,其意不可改也,故原古之事以存之,庶夫有通治亂者能用之。〈《南豐曾子固先生集》卷七〉
“說官”
古者命官各因其材,而致於久也,則必總核而升絀之,所以適於治之要也。帝王之法皆然,而尤詳於舜。舜之分任九官,其人皆禹、稷、皋陶仁智大人也。然而即知水土,必以為司空,不以為虞;知五教,必以為司徒,不以為士師,以有宜也。三年一考績,九年一絀陟。水土不治責司空,蠻夷奸究不禁責士師,以有守也。其法之大較,鯀一以不勝任而殛死焉,蓋明其材,分付責任,久其歲時,嚴其誅賞也如此。故百官各盡其能,務治其業而以赴功,則舜無為已。
後世不然,自公卿大夫至於百執事,每一官之門卦,則有司詘指計資之先後而升之,不然則擇其或有執重、或得人間之譽者而升之。升之者一塗人之材,而偏曆群有司之任,未嚐計其能否、優劣、宜不宜也,用人之敝至不精於大臣,況其他耶?此苟全其私而忘其所以公進賢退不肖之弊也,深戾所謂各因其材也。而當遷者概以三歲為限斷,少者再歲、一歲,甚者不窮月盈時而遷耳,非可以至夫三年、九年,屢考而又絀陟也。即天下遷舉,每歲得失可責吏部乎?天下錢穀,每歲登耗可責度支乎?自公卿大夫至於州縣吏,莫非居其位而不任其責者也。萬事之眾,王者獨治而已。而吏之輸錢贖罪,或免於位,或徙或誅者,一切觸法耳,非為不勝任也。是一皆違古,進之不循其材,用之不久其時,侵其職而忘其責,故百官之於萬務也,皆怠而忽,為國或百年,上之事繁且勤,而不足以致治也。噫!何久而不思變也,曰:如之何而可?曰:求庶於古而變之。
“說宮”
室堂奧備然後為宮。宮,賢有力者之所有也。若乃為之,則非賢有力者之所能也。故有材木於此,雖累千萬,必待匠人焉。爾匠人之為之也,廣輪高下、橫邪曲直,一板以上皆有法也。巧既發於心,繩墨刀尺皆應於手,其成也必善。巧既奪於心,繩墨刀尺皆戾於手,且以高者為庫,直者為鉤也,其卒可以成自善乎?有若公輸在,肯舍法度而利之乎?不肯,則將得拙工,而嗜利者從之,為之窮歲月,耗材與力,至竭而已耳。
今夫天下之為公也,人主之所安而有也,州縣有司之為室堂隅奧也,萬機之為材木也,人主之所不能自治也,其勢必付之人。付之而當且顓,則輯矣。付之而當否未前定,又一一束縛之,其異於戾匠人也亡矣。有聖且賢,肯枉道而就之乎?不肯,則易而他使。使聖且賢則猶是也,又易而他使,則得庸者邪者而從之與之,日夜力為之,至盡敗萬事而已耳。秦之亡其宮也,以此。
“說內治”
古者公侯卿大夫士,非惟外行淑也,蓋亦有閨門之助焉。考《詩》之二南,言後夫人之事,明婦人之於夫也,不獨主酒食、奉巾櫛而已,固實有以輔佐之也。先王之製,閨門之內,姆保師傅,車服玉,升降進退,起居奉養,皆有條法。婦人少習而長安焉,故是身正家莫有過也。
近世不然,婦人自居室家,已相與矜車服,耀首飾,輩聚歡言以侈靡,悍妒大故,負力閥貴者,未成人而嫁娶,既嫁則悖於行而勝於色,使男事女,夫屈於婦,不顧舅姑之養,不相悅則犯而相直,其良人未嚐能以責婦,又不能不反望其親者,幾少矣。其於舅姑然爾,而況於夫之昆弟、相與為等夷者乎?有祀祭、賓客之禮,不自為具,而使人為之。浣濯之服,蠶桑之務,古天子後禮安而常行者也,而今之庶人孽妾羞言之。姆保師傅、佩玉儀節、采蘋蘩、贄棗之事,則族而笑曰:“我豈能是?是非我宜也。”一切悖禮,相趨於驕驁淫僻而已,求其所以輔佐夫,可乎?
噫!古士庶人之妻,知秉禮義,服訓導,而今王公大人之匹反不能,可怪也。剪縷之不工,刻畫之不善,則恥而學焉;至大倫大法之不修,則間然安之,吾未見其可也。古語曰:福之興,莫不本乎室家;道之衰,莫不始乎閫內。豈非風俗之厚薄,人道之邪正,壽夭之原係於此歟?其可以忽然流恣而不返歟?曰:如之何而可返?曰:放今之敝,考古之製,而先之於公卿大夫之家,茲可也。《易》曰:正家而天下定。吾說豈疏乎?〈《南豐曾子固先生集》卷八〉
“說遇下”
王者之貴,普天之下,其義莫不為臣妾,尊至極也。然而三公也進見,在輿為下禦,坐即起。其於諸侯,曰伯父伯舅而不名也。至於群臣,皆變容色,正冠服而俟之。其於進退疾病死喪之事,雖小未嚐不勤,義至厚而恩至亡量也。非徒用其禮而已,乃所以推其情而見於下也。上下之情交,則治道之所由出也。
近世自王公大臣之進見,皆俯首側身,屏息以聽儀相者疾呼姓名敕進,使拜舞已,則立而侍。設有宴享,則郎中以降皆坐於廡下,與工祝為等仵,王者遇之,體貌顏色未嚐為之變也,而曾起且下,又不名乎。其於進退疾病死喪,未嚐皆備其禮也。自公卿莫能得其從容,而況於疏遠之臣庶乎?上下之情間然可知矣。至有罪故,則又困辱而刑之。此所以使偷安幸進之利深,無節自薄之俗勝,百官之於上,苟若而已,能無因敗而利之者邪?國家之治最甚已,可無變歟?
“說夷”
夷狄負其險力蕃鷙也,輒引而窺中國。議者曰:不蚤痛剪其株,浸淫至此不禁也。或者又曰:有數。夫壤之有蟻也,與木之有蠹也,與肉之有蟲與人體膚之有疾也,是豈不以先有敗而生耶?推而觀之,則凡孽之生,皆以物先有敗也,而獨夷狄為病非中國之先有敗耶?故凡孽之生,則物滋不善,夷狄之病攻而中國亦益不寧。或曰不蚤殺,或曰有數,是皆妄,吾獨以敝生於不自治爾。天下之敝,常生於不自治。既而豈不思複治之?誠尚有可治之時,即能修其政令,擇材而任職,使百姓樂於為上用,則彼豈獨不識也?之無間可窺乎,然而且肯妄寇犯以觸死乎?《詩》、《書》以來可質也,未有內自治而夷狄汩之者也,其汩於夷狄者,率不自治者也。善也,嚴尤之論之也。不自治而至乎禦者,其有上策乎?
雜議十篇
“太學”
郡立刺史,所以主其治也。郡之不治,刺史之過也。黜一刺史、立一刺史而已矣,夫豈遂汙其郡哉?邑有縣令,亦所以主其治也。邑不治,縣令之過也。黜一縣令、立一縣令而已矣,豈遂汙其邑哉?今有人曰,郡不治則汙其郡,邑不治則汙其邑,則以為狂惑之人也。
今夫太學之設,何以異於是?天子立太學,立官以掌之,立師以教之,所以興教化也,所以出禮樂,所以萃賢材也,所以養俊髦也。俊髦不能養,賢材不能萃,禮樂不能出,教化不能興,則官師之過也。當黜其為官而屏其為師者,而別置其能官能師,則豈遂隳其學哉?向者國家興學校自京師始,天下之人傾耳而聽,竦目而視,其皆以為三代之治複起於今日,而今日之治複為於三代也。既而官師非其人,措置非其宜,怨謗並起而天下竊笑,其實皆官師之過也。黜一官師、立一官師可矣,而議者皆以為太學之過,官師未出而太學廢。嗚呼!太學何過哉?
今愚願立一官師,使恢其職,以恢大其業,而無罪太學,前所謂養俊髦、萃賢材、出教化、興禮樂無所不可者。若不度其本,不推其源,案而責之曰:此學之過,廢之而已矣。是刺史不治而汙其郡,縣令不治而汙其邑也。治天下者當為如何?〈《南豐曾子固先生集》卷九〉
“議茶”
農桑貢賦,王道之本也;管榷雜稅,王道之末也。善為國者,重其本而輕其末,不善為國者反是。由堯舜至文武皆重其本者也。由秦漢至隋唐,重其本故薄征輕斂,而天下有仁義之俗焉;重其末故急徭橫賦,而縣官遂興管榷之利焉。管榷之利,茶其首也。當漢武之時,其食國用皆不足,雖群臣獻策,盡籠天下之貨,然茗Η之利猶不之取,曆代議者亦未嚐一言及之。至唐永泰中,天下耗竭,莫或為計,乃有趙讚首陳稅之策。貞元之後,又兼張滂之謀,雖權宜立製,功不合於古,然亦未至於榷也。逮乎文宗,當李訓輔之,恣為詭說以惑其聽,內則協鄭注奸邪之議,外則資王涯刻暴之苦,始立使號以榷茶為名。茶之有榷,自此始也。於時新令一出,所暴虐者甚眾,以是故身伏大誅。爾後賢臣繼世,一興一廢,或以慘急而行之,或以仁慈而議之。如裴休者,則欲去榷複稅以十二之法;如令狐楚者,則欲通商惠眾,以增上下之便。雖深究利害各極當時之宜,然行之一朝,流弊千載。
我國家勃興昌運,撫有方國,四聖接武,澤流生民。所先者仁義之化也,所行者禮樂之教也,所敦者農桑之業也,所後者管榷之利也。然卒所以資國用而足兵食者,唯貨一扃尤為劇大。自曩歲群臣定議隨土宜而製之,或禁其私鬻以充郡縣之課,或通商人以泄縣官之利,各任其俗,成乎便宜。
以今觀之,則禁者誠非,而通者誠是也。何則?茗者山林之所產也,山林者人力之所營也。所營者博,則所生者眾。所生者眾,則所賦者餘。所賦者餘,則常生之業畢出於是矣。今乃申嚴號令,窒其私鬻之路,欲使民利一歸於公,雖斂之計誠得其術,曾不知敝生於下而抵冒之獄闐然而起矣。及其不勝也,然後從而加之,民或至死亡而不懼令,或至峻烈而無益,久不易則無乃傷仁慈之政乎?而又上之而急,繼以千艘,一歲之庸,動逾百倍,傷財暴眾,無大於此,故曰禁者誠非也。今若普治天下,均其常法,上則蓄之以大扃,下則通之於商人。其直也,就中都而入之;其茗也,由外郡而與之。俾夫周旋海內,自受其益,所過關市,則悉增其稅,所至郡國,則悉弛其禁。大可以減縣官每歲之用,小可以息生民抵冒之獄,此謀一立,萬世利之。故曰通者誠是也。二者之論,期於一擇。
“議酒”
榷酤之興久矣,桑羊建白之,武帝力行之,千秋奏罷之,新莽重立之,絕於魏,起於陳,盛於唐,大備於當今之世,其源益深,其本益固,其所害者多,所利者寡。雖有非常之智,弗能去其害也;雖有不世之略,弗能益其利也。盜濫日益起,爭奪日益繁,獄訟日益長,刑辟日益峻。非酌以便宜而建以中道,則淳厚之化其何以致哉?昔武帝之世,騁誌四夷,兵資國用皆所不贍,則置之者乃其榷也。孝昭之世,海內休息,務以仁政,綏懷於民,則廢之者亦其宜矣。雖新莽詭製,強複其法,然曆東漢魏晉,數百年間而弗複用焉。及陳氏膺統,文帝當禦,始下詔令恢而襲之。至於有唐,厥製漸備,或定其酤之稅,或別為三等之目,可否相半,損益相兼,行於一時,稍得其便。厥後京都免榷,以優乎大眾之聚,五州榷曲,以當乎鬻賣之利,隨所利害,以為定法。載在前史,灼有明驗。我宋紹位,有三製焉。王城之中,則征其ろ而不征其市;閩蜀之地,則取其稅而不禁其私;四方郡國,則各有常榷。軍旅之餉,非是不能給也;帑藏之實,非是不能充也;歲時之課,非是不能足也;差茗之扃,非是不能並也,其名雖異而其課則同,其法則三而其利則一。課既同,利既一,則天下之製可以盡一矣。然朝廷所以不一者,蓋將優遐邇之徼而重畿內之民。誠深利矣,孰若兼四海而利之?且盜濫爭奪,天下之公患也;獄訟刑辟,天下之大殃也。今使王城之中則亡其公患,閩蜀之地則棄其大殃,其餘郡國則兼殃患而有之。嗚呼!亦仁者之所非也。
愚以謂京都之內則宜遵舊常之法;天下郡國則宜通閩蜀之製。無損於課而課以之集,不煩於刑而刑以之省。可以導仁政,可以消爭心。前所謂酌其便宜而建以中道者,莫大於此。
“財用”
荀卿言富國之道曰節用裕民而善藏其餘,節用以禮,裕民以政。所謂裕民者,取之有製,使之優厚之謂也;所謂節用者,使之出入有度,足以相掩之謂也。善哉!荀卿言富國而先及民者,知本歟!比鹹平、景德雖有北警之役,而國用民力上下交足者,其是道哉?今日無向者之警役,而藏於國者或寡,賦於民者或多。何哉?且節用經製、百官謹職皆如向之時,胡為國用民力不加焉?是亦天時之水旱,兵食之多冗,管榷之未通。姑當乘豐而儲備,利商而通貨,練兵而去冗。昔堯湯水旱而民無捐瘠者,備先具也。唐大曆後,國費能給者,劉晏輩利商轉貨也。兵貴精,昔曹公以五千敵眾萬,故冗食可省也。如是,其民賦少省,國用少充,庶幾民裕國足如荀卿之言也。
“兵乘一”
可以均天下之土地而定軍賦之法,唯井田為最備。其法之可見,唯周為最著。《周官》:王畿千裏,天子正位於其內,而卿遂分治於其外。必以土均之法稽其人民,故小司徒以九地之別,為其三等任人之製。凡役之起,則家無過於一人,而其餘為羨。故六卿六遂之中,有正卒、有羨卒五等。建國之製雖殊,而出軍之數固不易於是也。蓋天子六軍,而成國半之。若魯者有因周之成國,宜有三軍者也。然僖公之頌曰“公車千乘”,又曰“公徒三萬”,夫其徒三萬者,固合於三軍之製矣,其車千乘者,兵車一為卒七十五人,千乘常七萬五千人,此六軍之製也,魯安得而有之?故明策以訪於學者。夫魯雖侯國,而出軍之法不殊於畿內,故其三郊三遂之中,亦有正卒,有羨卒。頌之稱曰“公車千乘”者,兼其正卒、羨卒之數而言之也。又曰“公徒三萬”者,舉其正卒之成數而言之也。僖公能複先君之土宇,而其車徒之盛如此,故頌者盡之,非兵賦之異也。
“議錢上”
夫製世禦俗非一謀可盡也,便民益國非一術可該也。是以聖人在上,隨輕重而禦之。民所重則禦之以輕,民所輕則禦之以重。有刀布之法,有幣帛之製。刀布者,貨之流也;幣帛者,貨之源也。流非源不蓄,源非流不行。二者循環,迭相為救,此聖人有國禦天下之大柄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王。文王已前德之盛者也,故其道雖立而其跡不傳。
逮乎武王建祚,師望佐業,外則通三幣之貨,內則製九府之常,或名之刀,或名之布,或名之泉。刀者取其利也,布者取其散也,泉者取其流也,流則天下之用足,散則天下之財阜,利則天下之民和。民和而後廉取興,財阜而後禮義浹,用足然後德化被。管子用之,所以輔桓公而成開塞之術也。周景變之,所以隳祖構而忘小大之法也。緣此而下,廢興不常。西漢以來,其製屢易,陳七福者有焉,述操柄者有焉,錫銅山者有焉,廢五銖者有焉,創鹿幣者有焉,建三官者有焉。晉宋而後,俗化慚薄,上先其製,下成其私,有風飄水浮之輕,有線環赤郭之異。百名千品,莫可勝述。遠近流俗,益用苦之。李唐受命,盡掃其轍,文之以年紀,創之以事宜,規模小大,最為折衷,天下得以從其便,人主得以操其權,較之古先,誠得其術。
我國家鏟去偽亂,襲有唐休烈,鼓鑄有常職,輦運有常數,盜濫有常禁,出納有常經,稽其本末可謂詳矣。然比歲以來,邦用頗乏。於民也,有困窮耗費之苦;於國也,無豐盈羨給之餘。議者紛起,莫從其便。或曰:宜鑄為大錢,以加千百之直。或曰:宜兼造鐵製,以同閩蜀之法。大可以益國,小可以便民。行於一時,足見其利。鑄為迂遠之談,苟簡之謀也,非所謂利於經人也。夫久為大錢,則民失其用,用失其用則眾易其業,易其業則困匱生而奸濫起矣。兼造鐵則國重其禁,重其禁則俗違其便,違其便則抵冒作而刑辟煩矣。且今之刀布有四患焉:蓄而不行,一患也;盜鑄日積,二患也;於用甚輕,三患也;歲鑄不給,四患也。夫伐山取穀鼓鑄,而泉有不行者,兼並聚之也;法令峻烈,甚於水火,而民或盜鑄者,薄利誘之也;大小之法,與前無異,而用之甚輕者,異物害之也;寶貨之路出於羨餘,而歲鑄不給者,浮費奪之也。為今之策,不若去四患而立四利。何謂四利?塞兼並一也,嚴法令二也,禁異物三也,節浮費四也。四利既立,四患可除。當今之宜,莫便於此。〈《南豐曾子固先生集》卷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