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去托爾斯泰莊園(3 / 3)

他就要死了。就在此時,接到消息的托爾斯泰的家裏亂作一團,夫人索妮婭因愧疚自己的(尋找遺囑的)行為,又找到了丈夫留下的信,一下子跳進冰冷的湖裏自盡,後被人救起,但索妮婭似乎不想活了,又使用了許多自殺方法,終不能成。

11月7日淩晨,決計不再回去的倔老頭兒托爾斯泰,就死在了那個將千古留名的小火車站阿斯塔波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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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通往托爾斯泰墓地的左側,是這位道德聖人親手栽種的約四十公頃蘋果林,走過蘋果林,往左拐向一條更荒寂的路,走了約二百米,就見到在路邊一塊草坪中間,一個長方形的隆起的“土壩”,長滿了柔軟的青草,當地人告訴我們,這就是托爾斯泰的墳墓。

高大的樹陰遮蓋著這座墳墓,它的旁邊是森林的景色。一個小小的峽穀可以看到溪水的走向,遺憾的是,它現在幹涸了。但是蒼苔和潮氣依然繾綣在這裏,陽光透過林隙小心地篩下來,野草在微風中搖曳,好像在輕聲歌唱。

沒有一絲托爾斯泰的痕跡,沒有一絲人為的痕跡,墓碑、雕像、甚至一行字。沒有,什麼都沒有。托爾斯泰在1895年3月27日的第一份遺囑中寫道:“我死在哪兒就安葬在哪兒,墓地要最便宜的。如果死在城裏,那就用最便宜的棺材,像埋窮人那樣。不要送花、花圈,不要發表演說。如果可能的話,甚至不要請牧師、不要做安魂祈禱……要盡可能地節儉和簡單。”在他的1908年8月11日的第二份遺囑中,他寫道:“讓人們絕不要在埋我入土時舉行儀式。隻要一口木製的棺材,由願意抬棺的人抬到或運到峽穀對麵的‘指定地點’……至少我選擇葬身之地還是有理由的。”

1928年奧地利作家茨威格拜謁此墓後,寫過一篇美文:《世間最美的墳墓》。他寫道:

“我在俄國所見到的景物再沒有比托爾斯泰墓更宏偉,更感人了……這塊將被後代永遠懷著敬畏之情朝拜的尊嚴聖地,遠離塵囂,孤零零地躲在林陰裏。”

小時候,托爾斯泰聽他的哥哥說過,在你親手種樹的地方,你會找到上帝的魔杖,找到它,將會使全世界的人幸福。如今,他就躲在他親手種植的樅樹和橡樹下,他找到了那根上帝的魔杖嗎?

一個未能實現自己願望的奇怪老頭兒,一個地主,一個作家,一個高山仰止的聖者,他“得以安息的沒有任何的東西,惟有人們的敬意。”(茨威格)

誰都不理解他,包括心懷叵測的東正教教會,在他去世的那年,開除了他的教籍。而瑞典的那幾個諾貝爾文學獎評委,在肯定他的文學天才之後,卻對他晚年的思想和行動感到匪夷所思,不可理解,就因為這個原因,剝奪了他當之無愧的獲獎資格。還有他的親人……

他如今還在地下抱怨嗎?他會抱怨嗎?不,他說,那些人應當在上帝麵前承認自己有罪,而他,“既不能懲罰別人,也不能糾正別人。”他說:“要永遠寬恕一切人。”

托爾斯泰的墓就這樣與大自然融為一體了,他真的寬恕了所有的人,寬恕了這個不想寬恕他的世界。還有什麼樣的紀念碑能與這個小土堆媲美的呢?沒有了。天空有多高,他的紀念碑就有多高,大地有多寬,他的紀念碑就有多寬。從過去,到永遠,這塊墓都將是世界最美的墓。當你走近,不由自主地讓心提緊,經受一次難以名狀的衝擊——那就是托爾斯泰在簡樸中凝聚出來的絕世的力量,讓人們的心承受它的打擊。

走出莊園,在對麵樸素的小木屋餐廳吃了一頓俄式午餐——午餐的食譜全按托爾斯泰生前的喜好製訂,也就是托爾斯泰喜歡吃的日常飲食。

兩個麵包,其中一片是黑麵包;一小碗沙拉,內有洋白菜絲、洋蔥、櫻桃果和蘋果片;一盤土豆燒牛肉;一碗羅宋湯,內有幾片番茄、牛肉、雞蛋花。然後是一杯濃釅清香的紅茶。

吃過午餐,我在小攤上相中了一尊陶瓷的托氏半身像。我決定把他“請”回我的中國書房。我要小心翼翼地把它用衣裳包裹好,經受萬裏之遙的顛簸與摔打。

如今,這尊雕像安然無恙地擺放在我的書桌上,托爾斯泰那鷹似的、憂鬱的眼神,蓬亂的大葫子,突出的前額和高聳的眉骨,似乎在注視著我,或者對我不屑一顧。他在想著什麼呢?

我卻想起了在那個風雪交加的阿斯塔波沃小火車站,在那兒躑躅的孤苦老頭子,像一個乞丐的老頭子,正是此人,正是他,農民托爾斯泰。在他的意識已經進入微茫和譫妄之後,他給他的兒子塞爾日喃喃地說著話。塞爾日俯下身去,把耳朵貼在父親的嘴邊,他聽清了,他終於聽清了,聽到他的父親在說:“我愛真理……我更愛真理……”

這就是托爾斯泰最後說的話。

托爾斯泰,偉大的人道主義作家托爾斯泰,我知道了你為什麼要像一個農民那麼生活,我知道了你為什麼想成為一個農民。我總有一天會理解這其中的全部道理。